第十四卷 邢君瑞五载幽期

    深愿弘慈无缝罅,乘时走入众生界,窈窕丰姿都没赛,提鱼卖,堪笑马郎来纳败。清冷露
  湿金栏坏,茜裙不把珠璎盖,特地掀来呈捏怪,牵人爱,还尽几多菩萨债。

这一只词儿是寿涯禅师咏鱼篮观音菩萨之作。看官,你道鱼篮观音菩萨是怎生一个出处?莫要把《西游记》上之事当作真话。那《西游记》上一片都是寓言,切莫认真。这个故事出在唐朝元和十二年,那时陕右并不晓得佛、法、僧三宝,只好杀生害命,赌气争财,贪其酒色而已。金沙滩上是个财物繁华、民居稠密之地,其贪酒好色、杀生害命比他处更甚。忽然一日,不知那里来了一个绝色女子,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之数,云鬓堆鸦,丹霞衬脸,唇若涂朱,肌如白雪,手里提着一个篮子,走到市上卖鱼为生。卖完了鱼,又不知到那里去了。如此一连卖了几日鱼,那金沙滩上之人见了这个绝色女子,惹得大家七颠八倒,风风势势,都来问这女子买鱼。有的故意争论,说多说少,有的竟不争论,多加他些价钱,故意在女子身边捻捻呢呢、挨挨挤挤,不过是贪这女子姿色,与他饶嘴饶舌调弄之意,那里是真心要买他鱼。那女子却有一种妙处,随你怎么贪看,他也不全在心上,以此每每走到市上,众人都围绕着他买鱼。还有没钱的,空口白话与他论量钱价。有的说这个女子定是来历不明之人,故意在此行奸卖俏、勾引男儿。有的说这女子假以卖鱼为名,特来拣寻丈夫之意。及至问他姓名,他又道:“若有做得咱丈夫的,咱方与他说知。”因此人人愿婚,个个求娶,便拿了金银彩币来做聘礼。女子道:“咱并无父母,谁收咱聘礼,咱流落江中,打鱼为生,只住在一间破茅屋之中,这金银彩币要他何用?”众人道:“你的住处也待咱们认一认,明日好来成亲。”女子就往前走,众人随后跟去,来到江边,系着一只小小渔船,女子咿咿呀呀掉到江中一个所在,果然住在一间破茅屋之中,景致却也幽雅,前后都是参天蔽日的紫竹林。众人道:“此处咱们一生没有到。你既不收聘礼,教咱怎生好娶你为妻?”女子道:“妾自幼敬信三宝,最好持诵经卷。若是列位众人之中,今日回去,肯将《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经》细细读熟,明日妾到市上,如有背得出的,就与他结为夫妻,并不要一文聘礼。”说罢,女子仍旧载了众人到江边上岸。女子又咿咿呀呀自荡入江心去了。众人都说道:“怎生这位小娘子又无父母眷属,独自一个在这江心冷落之处?”各人急急回家,都要去念《普门品》,有的要自己做新郎,不肯与人说知此事。有的不识字的,料得新郎没分,便就对人说了,霎时间传满了金沙滩村上之人。有那没《普门品》的,向人家去借来读诵。那人又专靠此一部《普门品》将来作聘礼之资,如何肯借,只说没有。把这些要做新郎的人,读的读,背的背,忙忙碌碌辛苦了一夜,并不曾合眼。有背得出的欣欣自以为得计道:“这头亲事,准准是咱上手了。”清早就走到市上,等那女子来定亲。谁知才到市上:

    夜眠清早起,又有不眠人。又有一个背得出的已立在市上等候了。少顷之间,共来了十个,都是背得出《普门品》之人,十人都齐齐等着。那花枝般女子来了,一个背过,又是一个,就像学堂里小学生背“赵钱孙李”的一样,虽然生熟不同,却也都背得出。女子叉着手对列位道:“妾只一身,难以分配列位。若有一夜背得《金刚经》出的,妾便结为夫妻。明日早来。”说罢,袅袅婷婷而去。这十人道:“《普门品》还好读,《金刚经》如何一夜读得熟?这是他出难题目,故意来耍咱们了,这头亲事定不成了。”有的道:“也未可知,倘是天缘,前世该是夫妻,一缘一会,一时间天聪天明读得出,也未见得。”这十个人回去,都把《金刚经》来读,硬记硬背,记一分,背一分,这一夜比昨日更忙。读了一夜,到清早,又有三个背得出的。那花枝般女子道:“妾只一身,难以分配三位。诸经之中,唯有《法华经》为诸经之王,佛以大事因缘出世,特说此经,所以道:‘六万余言七轴装,无边妙义广合藏。’若见三日之内,有人背得《法华经》出的,妾誓不相舍。”三个人把头一摇、把舌头一伸道:“这亲做不成了。”遂一哄而散。独有一个马小官资性极好,读了三日,把这七卷《法华经》从头至尾背与这女子听,女子便笑容可掬道:“此真吾丈夫也。妾有言在前,不嫁与郎君,却嫁与谁?”遂跟了马小官家去。马小官父母见这位绝色女娘来做媳妇,怎生不喜?遂广接邻里亲眷,结起花烛,置办酒筵,叫了宾相,雇了乐人,丁丁冬冬作起乐来,把这位新娘子打扮得纨扇圆洁,腰儿下束带,矜庄起来,分外标致。宾相念动礼文,满堂中花烛荧煌,香烟缭绕,男女老少没一个不喝声彩。新郎新娘齐齐立在红毡上,喝礼赞拜。忽然这位新娘一交跌倒在地,连搀扶婆也扶不住。众位女娘急急把这位新娘搀入香房,把姜汤来灌,还不曾下喉,早已气绝而亡了。满堂人无不惊叹。

    谁知成亲宴,翻作送丧筵。

话说那位新娘一死之后,霎时间尸骸臭烂,就有千千万万蛆虫攒食,满堂会筵之客登时掩鼻而散。马氏一门见臭秽难当,蛆虫四散爬开,即将衾褥包裹而出,掘土成坎,埋于沙滩之上,合门好生不乐,道:“那里走出这个没爷娘的怪物,走到咱家作神作怪,弄出这场没兴没头的事。”遂把花烛礼筵一齐收拾起。众人都道:“怎生有如此怪事?好端端一位女娘,霎时间变出这场怪异,好道不明白。咱们且到他前日住居之地瞧一瞧,委是何等怪物。”走到江边,不见前日系的那只小小渔船,遂另觅了一只船,依前日那女子棹的路,荡来荡去,并不见前日那间破茅屋并江心紫竹林之处。众人寻了一通,只得回来道:“咱们前日白日见鬼了,拟定是个妖精鬼怪出来迷人,幸得马家香火旺,妖怪迷他不得,反自死了。若着了他手,再迟几时,马家一门性命休矣。”马小官听得此说,心中着实慌张,一则是空做了一番新郎,受用了一个臭尸首,好生羞惭;一则听了此话,恐这妖精鬼怪,日后还有不可知之祸。终日忧愁,反生出一场病来。独欢喜杀了那十个读《普门品》三个读《金刚经》的人,道:“又是咱们造化高,不去读《法华经》,若读熟了时,这臭尸首准定是咱们受用了。幸得马小官消除灾障,顶缸捉代,替咱们出了这一番丑,如今又生出一场病来,这是白手求妻的饶头、做假新郎的利市哩!”不说这一干人自得其得,话说马小官病了一场,后来也渐渐好了。一日,同一干人出外,打从这女子坟前走过。众人都取笑道:“这是你妻子哩!”马小官满面羞惭道:“说他怎的?”只见一个西域老僧,梵相奇古,在这女子坟上磕头礼拜个不住。众人向老僧道:“你怎生如此至诚礼拜这个女子坟墓?”老僧道:“檀越道他是个女子么?你们肉眼心胎,不识异人,他本是南海落迦山紫竹林中大慈大悲救苦难观世音菩萨。他见你们不信三宝,杀生害命,好酒好色,忘了本来面目,特翻身变个女子,故意以卖鱼为生,化度你们,劝你们皈依三宝,念经念佛。你们却迷而不悟,错认他做女子,他所以脱胎而去,实时臭烂,以见女色不可贪恋,四大不能久长之意。作们还说他是个女子!”众人道:“你们出家人专好捏怪,说神说佛。有何凭据说他是观世音化身?”老僧道:“若是佛菩萨显化,其骨是锁子连环骨,骨节都勾连不散。檀越不信,老僧试挑与列位看。”老僧不打诳语,就把手中锡杖将面上一堆沙土细细拨开,挑出那一副骨头来,果是一具锁子骨,节节勾连,玲珑剔透,如黄金之色,异香袭袭。众人方信其言。那老僧把这一具黄金锁子骨将锡杖横挑在肩上,耸身驾云,腾空而去。众人方知是罗汉临凡,合掌向空礼拜,始信前日紫竹林就是南海之像。自此之后,陕右多皈依三宝、诵经念佛之人。马氏一家笃信佛法,都成正果。因此,有人彷佛那日形容,画成“鱼篮观音”之像,传流于世。我朝金华宋景濂学士作《鱼篮观音赞》道:

  〞我大士,慈悯众生,耽着五欲,不求解脱。乃化女子,端严姝丽,因其所慕,导入善门。
  一剎那间,遽尔变坏;昔如红莲,芳艳袭人;今则臭腐,虫蛆流蚀。世间诸色,本属空假,众
  生愚痴,谓假为真。类蛾赴火,飞逐弗已,不至陨命,何有止息!当知实相,圆同太虚,无媸
  妍,谁能破坏?大士之灵,如月在天,不分净秽,普皆照了!凡皈依者,得大饶益,愿即同
  归,萨婆若海。

列位看官,那观世音菩萨只因世上人贪财好色,忘记了自己本来面目,故意化作女子劝化世人,况且观音菩萨原是男身女相,岂有要嫁丈夫之理!但有一种欲界女仙,未证大罗天仙地位,不免也要下嫁人间,寻个丈夫,亦是冥数使然。若是西湖之上,团团秀气,奕奕灵光,常有水仙出现,不则一事,就如苏小小与司马才仲做了西湖水仙,这是一个水仙了。还有一个水仙,也与苏小小不甚差远,听在下慢慢说来。

话说西湖之上有一座此君堂,修竹数万竿,萧疏可爱。因晋人王子猷爱竹,有“何可一日无此君”之语,后人因此遂名竹为“此君”。堂中万竹林立,就建堂名为“此君堂”。苏东坡来杭州做太守,最爱此处幽雅,曾有《此君堂》诗道:

    听谡谡碎龙鳞,俯看苍苍立玉身。
    一舸鸱夷浮海去,尚余君子六千人。

话说此君堂有了苏东坡这一首诗,更觉增重,流传到苏东坡之后,太原有个诗人姓邢名凤字君瑞,是个少年英俊之辈,丰姿不群,典雅出格。邢君瑞因见白乐天也是太原人,曾来杭州做太守,每每作诗称赞西湖之妙,日日游于湖上,笙箫歌妓,时常不辍。后来离任西湖,竟害了相思之病,恋恋不舍,做了千古风流话柄,传流于世。他是前辈人,恁般如此妙,难道俺是后辈,便不如他不成,不可把他一个人占尽了“风流”二字,俺不免也到西湖上一游,虽比不得他是官人,奢华豪爽,有妓女箫管之乐,但古诗有云:

    何必丝与竹,山水有清音。

俺穷秀才自有穷秀才的乐事,何必与他一样。说罢,便收拾了琴剑书箱,上路行程。不则一日,来于杭州游玩。走到西湖之上,看得这此君堂水竹清幽,分外有趣,出奇争胜,就将行李搬入此中,与了管事人些房租,将来坐下,水光山色,尽在面前,竟如图中蓬莱三岛一样。邢君瑞好不乐意,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处,遂题“西湖十景”诗--
  《苏堤春晓》:

    孤山落日趁疏钟,画舫参差柳岸风。
    莺梦初醒人未起,金鸦飞上五云东。

  《断桥残雪》:    望湖亭外半青山,跨水修桥影亦寒。
    待泮痕边分草绿,鹤惊碎玉琢阑干。

  《雷峰夕照》:    塔影初收日色昏,隔墙人语近甘园。
    南山游遍分归路,半入钱塘半暗门。

  《曲院风荷》:

    避暑人归自冷泉,埠头云锦晚凉天。
    爱渠香阵随人远,行过高桥方买船。

  《平湖秋月》:

    万顷寒光一夕铺,冰轮行处片云无。
    鹫峰遥度西风冷,桂子纷纷点玉壶。  《柳浪闻莺》:    如簧巧啭最高枝,苑柳青归万缕丝。
    玉辇不来春又老,声声诉与落花知。

  《花港观鱼》:

    断汲唯余旧姓传,倚阑投饵说当年。
    沙鸥曾见园兴废,近日游人又玉泉。

  《南屏晚钟》:

    涑水崖碑半绿苔,春游谁向此山来?
    晚烟深处蒲牢向,僧自城中应供回。

  《三潭印月》:

    塔边分占宿湖船,宝鉴开奁水接天。
    横笛叫云何处起,波心惊觉老龙眠。

  《两峰插云》:

    浮图对立晓崔嵬,积翠浮空霁霭迷。
    试向凤凰山上望,南高天近北烟低。话说邢君瑞游于南北两山之间,到处题咏,自得其得。那时正值清明节序,西湖之盛,莫盛于清明。清明前两日名为“寒食”,杭州风俗,清明日人家屋檐都插柳枝,青茜可爱,男女尽将柳枝戴在头上。又有两句俗语道得好:“清明不戴柳,红颜成皓首。”小孩子差读了道:“清明不戴柳,死去变黄狗。”甚为可笑。

杭州此日,家家上坟祭扫,南北两山,车马如云,酒樽食箩,山家村店,无处不是饮酒之人。有湖船的,雇觅湖船;没湖船的,藉地而坐,笙箫鼓乐,揭地喧天。苏堤一带,桃红柳绿,莺啼燕舞,花草争妍,无一处不是赏心乐事。还有那跑马走索、飞钱抛钹、踢木撒沙、吞刀吐火,货郎贩卖希奇古怪时新玩弄之物,无所不有,香车宝马,妇人女子,挨挨挤挤,好生热闹。邢君端看了这般繁华景致,分外高兴。有柳耆卿词为证:

    折桐花烂熳,乍疏雨,洗清明。正艳杏烧林,湘桃绣野,芳景如屏。倾城,尽寻胜去,骤
  雕鞍、绀幰出郊垌。风暖繁弦翠管,万家齐奏新声。盈盈,斗草踏青。人艳冶,递逢迎。向
  路旁,往往遗簪珥,珠翠纵横。欢情,对佳丽地,任金罍罄竭,王山倾。拚却明朝永日,画堂一
  枕春醒。

话说邢君瑞在苏堤上挨来挤去,眉梢眼底,不知看了多少好妇人女子。晚间到此君堂中,甚是寂寞不过,只得取出随身的那张金徽玉轸焦尾琴来,按了宫商角征羽,弹《汉宫秋月》一曲。那时春景融和,花香扑鼻,月满中庭,游鱼喷跳,邢君瑞悠悠扬扬,正弹到得意之处,忽然间万竹丛中有人娇声细语的赞道:“妙哉《汉宫秋月》之曲,此非俗人之所能弹也。”邢君瑞大异,便放下了手,遥望见一女子穿花度竹而来,淡妆素服,果是:

    遮遮掩掩穿芳径,料应小脚儿难行。这女子缓步弓鞋,轻移罗袜,渐渐的走到面前。邢君瑞打一看时,与日间见的妇人女子更自不同,怎见得这女子的妙处:    淡淡丰姿,盈盈态度。秋水为神玉为骨,见脂粉嫌他点染;芙蓉如面柳如眉,看百花兀自
  娇羞。香雾云鬟,蕊珠宫仙子下降;朱唇玉貌,瑶台畔帝女临凡。

邢君瑞见这般出色女子,疑心是贵家宅眷,起身正欲走避。你道这女子好怪,启一点朱唇,露两行碎玉,轻轻的道:“君瑞幸毋避我,妾有诗奉闻。”遂吟诗一首道:

    娉婷少女踏春阳,无处春阳不断肠。
    袖弓腰浑忘却,罗衣虚度五秋霜。

那女子的歌声真如骊珠一串,百啭黄鹂。邢君瑞暗暗的道:“这女子怎生知道俺表字君瑞,忒煞奇怪。莫不是东墙之东、西楼之西。那里曾相见过来?端的奇异,俺眼里曾没有见这等出色女子。”便风发了一个邢君瑞,高兴勃勃,那里按纳得住,也接口吟一首诗以挑之道:

    意态精神画亦难,不知何事出仙坛!
    此君堂上云深处,应与萧郎驾彩鸾。邢君瑞吟完,那女子面上喜孜孜一笑生春,深深的道个万福道:“予心子意,彼此相同。我与君子本有宿缘,当为配偶,奈缘分尚远,当期五年,君来守土,相会于凤凰山下。君如不爽,千万相寻。”道罢,香风一阵袭人,忽然不见。邢君瑞大喜道:“这明是仙女临凡,所以预知俺的名姓,又说五年君来守土,相会于凤凰山下,这事甚奇。但一别五年,甚是遥远。古来道:‘有情那怕来年期。’古人相期,不过一二年,这仙女一约却就整整约了五年,想是仙家日月与人间不同。从来说‘山中方七日,世上已千年’,教俺怎生宁耐。俺不免像小孩童书房中读书‘图夜散书堂’,快做个手势,车水纺砖儿的光景,速速的把这日月催趱将过去,便转眼间是五年,少不得有相逢之日。”说罢,暗暗自笑,从此甚是得意。

一日,与一个杭州朋友贾元虚饮酒,酒席之间,邢君瑞自以为侥幸有此奇逢,细细诉说此事。那贾元虚是个老成之人,说道:“我们这西湖之上或有仙女临凡,亦未可知。也有鬼魅害人,假说神仙,或假托邻近女子,迷惑外方之士。那少年不老实之人,往往只道真是仙女,真是邻近女子,与他淫媾,不上几时,精神都被摄去,只剩得一副枯骨。如此等事甚多。我小弟试说一件事与兄听,这是不多几年之事:

有一个姑苏吴秀才,也是个少年有才之人,来游西湖,就寓在钱塘门真觉院中。黄昏时候,忽有叩门之声,这吴秀才开门一看,却是一个女子,容貌标致无比,雅淡梳妆,时新衣服。吴秀才问这女子来历,他便道:‘是邻近女子,只因郎君日日在奴家门首经过,丰姿俊秀,奴家私心甚是爱慕,要与郎君结为夫妻,不嫌自献,深夜来奔。又恐家人惊觉,只得暂回,改日再来探望。’说罢,便欲转身而去。那吴秀才淫情勃勃,怎生上门来的买卖,肯放回去。‘现钟不打,却又等铸。’便把这女子一把扯将进来,闭上了门,与他解带脱衣,上牀而睡,行其云雨之事。五更之时,辞别吴秀才出门而去,就像《牡丹亭记》道‘秀才休送,以避晓风。’每每戌时而来,寅时而去。
  那吴秀才是个傻的,自以为巫山之遇,放出生平精神,夜夜奉承这个女子不迭。一连过了数月,院中和尚看得吴秀才精神憔悴,面貌清瘦,语言举动失张失智,像着鬼着魅的一般。遂细细盘问,那吴秀才怎生肯说,还恐怕和尚不是好人,乘机奸骗了这个女子,甚是吃酸,再三不肯说出。合院和尚见他瘦得不好,恐日后连累,只得苦苦盘问。吴秀才方吐真情。众和尚大惊道:‘果然有此事。前者有一官员带了一个女子才色艳丽,要选充内廷,不意一病而死,就权殡在西廊,已经三年,往往出来迷惑外方之人。相公所遇,定是这个怪物,所以说日日在门首经过。况且此处并无隐居女人,相公快快避去,方保性命;若少迟延,这性命必然休矣!’吴秀才还疑心不是鬼,牵情割爱,不肯起身。到夜晚于窗间得女子一首诗道:

    湖着眼事应非,倚槛临流吊落晖。
    日燕莺曾共语,今宵鸾凤叹孤飞。
    死生有分愁侵骨,聚散无缘泪湿衣。
    寄语吴郎休负我,为君消瘦十分肌!
♀秀才看那字墨色惨淡,方知是鬼写的字,满身冷汗,遂急急起身。怎知那女鬼夜夜梦中不舍,后来毕竟呜呼哀哉了!岂不可惜!所以说西湖之上,时有鬼魅假名冒姓哄人。前车既覆,后车当戒,仁兄不可便信为仙女,坠其术中,迷而不悟,只看吴秀才便是榜样。”

邢君瑞道:“虽有鬼魅,亦有仙女,但要看有缘无缘。小弟曾看书上载得一事,甚为有趣,说唐时王轩极有诗才,游西小江,泊舟在于苎萝山,想西施当日在此浣纱,不知怎生样妙,痴痴呆呆想个不住,因题诗于西施石上道:

    岭上千峰秀,江边细草春。
    今逢浣纱石,不见浣纱人。

王轩题罢,一片精诚感动那当年西子。忽然见西子袅袅婷婷、烟云缥缈,扶石笋而歌道:

    妾自吴宫还越国,素衣千载无人识。
    当时心比金石坚,今日为君坚不得。

子歌罢,便从石边走将出来,邀请王轩入洞房深处。珠宫贝阙,好生华丽,就如天台仙女留刘晨、阮肇一般。恩恩爱爱,美美满满,做了一月夫妻。后来因冥数已完,只得送王轩出来,涕泣相别而散。此事流传已久。后来萧山有个郭凝素,只道西施还肯嫁人,也学王轩走到苎萝山题两句诗在石上,思量打动西子之心。怎当得西子睬也不睬,一毫没有影响。那郭凝素还东瞧西望,盼了一回,不见形迹,好生没兴,只得踽踽凉凉而归。当时有人做首诗儿嘲笑道:    三春桃李本无言,苦被残阳鸟雀喧。
    借问东邻效西子,何如郭素学王轩!

据这二人看将起来,可见只要有缘。小弟看这女子宛似西子模样,况他说五年相会,此语一定非虚。安知弟非昔日之王轩乎?”贾元虚道:“但愿仁兄为王轩,不愿仁兄为吴秀才也。”二人遂大笑而别。

后邢君瑞游赏西湖已毕,归于太原,却心心念念思量来赴五年之约。果然“窗外日光弹指过,席前花影座间移”,不觉早是五年光景,邢君瑞的哥哥恰好来杭州做太守。邢君瑞拍手大叫道:“真仙女也。鬼魅只知过去,不知未来。‘当期五年,君来守土。’他早已知道了,岂不真是女仙?俺这遭与他准准结为夫妻,同其衾而共其枕,颠其鸾而倒其凤,岂不乐哉!”遂同哥哥到于杭州。哥哥自去行做官之事。君瑞自具一只小舟游于西湖之中,心心念念思量会遇着仙女。那时正值初秋,十里荷花盛开,香风扑鼻,曾有仲殊荷花《念奴娇》词,单道西湖荷花好处:    水枫叶下,乍湖光清浅,凉生商素。西帝宸游,罗翠盖,拥出三千宫女。绛彩娇春,铅华
  昼掩,占断鸳鸯浦。歌声摇曳,浣纱人在何处?    别岸孤袅一枝,广寒宫殿冷,寒栖愁苦。雪艳冰肌,羞淡泊,偷把胭脂匀注。媚脸笼霞,
  芳心泣露,不肯为云雨。金波影里,为谁长恁凝伫。

话说邢君瑞月明之下,正在荷花中荡来荡去,忽闻得湖浦咿咿呀呀之声,遥见一美人领一青鬟,驾小舟映月而来,举手招这君瑞道:“君瑞真信人也!”邢君瑞惊喜之极,急忙叫两舟相并了。那美人道:“妾西湖水仙也,与郎君有宿世之缘,该为夫妇。千里不违约,君情良厚矣。”邢君瑞等候了五年,今日相见,怎生不分外高兴!急忙跃入美人舟中,美人叫青鬟开了船,荡入湖心,顷刻之间,人舟俱没。舟子并小厮大惊,忙报与邢太守。太守叫舟人在西湖中遍处打捞尸首,十数日并无踪迹。后人常见邢君瑞与彩莲女子小舟游荡于清风明月之下,或歌或笑,出没无时。远观却有,近视又无。方知真是水仙,人无不羡慕焉。有诗为证:

    苏小当年为水仙,水仙又见此君缘。
    湖明月留千古,何处相逢不可怜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