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魏道士留住东岳庙 单员

  诗曰:

  困厄识天心,提撕意正深。

  琢磨成美玉,锻炼出良金。

  骨为穷愁老,谋因艰苦沈。  莫缘频失意,黯黯泪沾襟。

 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,不知天要成就这人,偏似困苦这人一般,越是人扶扶不起,莫说穷愁,便病也与他一场,直到绝处逢生,还像不肯放舍他的。

  王伯当、李玄邃,为叔宝急出城西,比及到二贤庄,已是深黄昏时候,此时雄信庄门早已闭上了。闻门外犬吠甚急,雄信命开了庄门,看有何人在我庄前走动。做两步走出庄来,定睛一看,却是王、李二友。三人携手进庄,马卸了鞍,在槽头上料,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。雄信命手下取拜毡过来,与二友顶礼相拜,坐下。雄信命点茶摆酒。叙罢了间阔,伯当开言:“闻知兄长,今日恭喜得一良马。”雄信道:“不瞒贤弟说,今日三十两银子,买了一匹千里龙驹。”伯当道:“为人再不要讨了小便宜,讨小便宜,就要吃大亏。”雄信道:“这马敢是偷来的么?”伯当道:“马倒不是偷来的,且问卖马的是何人?”雄信道:“山东人姓王,我因欢喜得紧,不曾与他细盘桓。二位怎知此事,敢是与那姓王的相熟么?”伯当道:“我们倒不与姓王的相熟,那姓王的倒与老哥相熟了。巧言不如直道,那卖马的就是叔宝,适在西门市店中相遇,道及厚情,又有所赠。”雄信点头嗟咨:“我说这个人怎么有个欲言又忍之意,原来正是叔宝!如今往那里去了?”伯当道:“下处在府西首王小二店内,不久就还济南去矣。”雄信道:“我们也不必睡了,借此酒坐而待旦。”王李道:“便是。”这等三人直饮到五鼓时候。正是:

  酣歌忘旦暮,寤寐在英雄。  把马都备停当了,三人赶进西门,到王小二店前,寻问叔宝,叔宝却已去了。王小二怕好朋友赶上,说出他是非来,不讲叔宝步行,说:“秦爷要紧回去,偶有回头差马,连夜回山东去了。”就是有马,那雄信放开千里龙驹,也赶上了。忽然家里有个凶信到,雄信的亲兄,出长安被钦赐驰驿唐公发箭射死,手下护送丧车回来。雄信欲奔兄丧,不得追赶朋友。王、李二友,因见雄信有事,各散去讫。

  单题叔宝自昨晚黄昏深后,一夜走到天亮,只走得五里路儿。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如叔宝要走一百里,也走到了。他卖了马,又受着王小二的暗气,背着包儿,想着平日用马惯的人,今日黑暗徒步,越越着恼,闯入山里去,迷了路头。及至抓到天明,上了官路,回头一看,潞州城墙还在背后,却只好五里之遥。

  富贵贫穷命里该,皆因年月日时排。

  胸中有志休言志,腹内怀才莫论才。

  庸陋乘时偏得意,英雄遭困有余灾。

  饶君纵有冲天气,难敌平生运未来。

  却说叔宝穷不打紧,又穷出一场病来。只因市店中吃了一碗冷牛肉,初见王李二友,心中又着实不自在,又是连赶路,天寒霜露太重,内伤饮食,外边感了寒气。天明是十月初二日,耳红面热,浑身似火,头重眼昏,寸步难行。正是禀气旺,又挨下五里路来,离城十里,地名十里店,有二三百户人家。入街头,就是一座大庙,乃东岳行宫。叔宝见庙宇轩昂,且到里面晒晒日头再走。进三天门,上东岳殿,上一层阶级,就像上一个山头。巴到殿上,指望叩拜神明,求阴空庇护。不想四肢无力,抬不起脚来,一个头眩,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。那一声响跌,好像共工奋怒,撞倒不周山;力士施椎,击破始皇辇。论叔宝跌倒,也不该这等大响,因有这两条金装简,背在背后,跌倒掼去,将磨砖打碎七八块。守东岳庙的香火,搀扶不动,急往鹤轩中报与观主知道。

  这观主却也不是等闲之人,他姓魏名徵,字玄成,乃山西钜鹿人氏。少年孤贫,却又不肯事生业,一味好的是读书,以此无书不读,莫说三坟五典,八索九丘,诸子百家,天文地理,韬略没一样不精熟;就是诗词歌赋小技,却也曲尽其妙。且又素有大志,遇着英雄豪杰,倾心结纳。因是隋时重门荫,薄孤寒,一时当国的卿相,下至守令,都是一干武臣,重的是膂力,薄的是文墨,自叹生不遇时,隐居华山,做了道士。后遇了一个同道的黄冠,姓徐名洪客,与他意气相投,道:“隋主猜忌,诸子擅兵,目今一统也只是为真人扫除,却不能享用。我观天象,真人已生,大乱将起,子相带贵气,有公卿之骨,无神仙之分。可预先打点一个王佐,应时而起。”朝夕只与他讲些天文,说些地理,帷幄奇谋,疆场奇画。忽一日对魏徵道:“昨观王气,起于参井之分,应是真人已生。罡星复入赵魏分野,应是佐命已出。但王气犹未王,其人尚未得志;罡星色多沉晦,其人应罹困厄。不若我你分头求访,交结于未遇之先,异时再与子相会。”洪客遂入太原。魏徵却在潞州,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,是一个做得开国功臣的,因此借寓东岳庙中,图与交往。且更要困厄中,寻几个豪杰出来。这日正在鹤轩内,看诵《黄庭》正是:

  无心求羽化,有意学鹰扬。

  香火进报道:“有个酒醉汉,跌倒东岳殿上,随身兵器,将磨细方砖,打碎了好几块。搀又搀他不动,来报老爷知道。”魏玄成想:“昨夜仰观天象,有罡星临于本地,必此人也,待我自己出去。”离了鹤轩,径到东岳殿,见叔宝那狼狈的景象:行李掼在一边,也没人照管,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头,一手瘸着,把破衣袖盖了自己的面貌。香火道:“方才那只脚还绊在门槛上,如今又缩下来了。”魏玄成上前,把手揭开衣袖,定睛观看,见满面通红。他得的阳症,类于酒醉,不能开言,他则睁着两个大眼。魏徵点头叹道:“兄在穷途,也不该是这等过饮。”叔宝心里明白,喉中咽塞,讲不出话来。挣了半日,把右手伸将出来,在方砖上写着“有病”两字。那方砖虽净,未免有些灰尘,这两字到也看得清楚。魏玄成道:“兄不是酒困,原来是有恙。”叔宝把头点一点。玄成道:“不打紧。”叫道人:“房中取我的棕团过来。”放在叔宝面前,盘膝坐下,取叔宝的手,放在自己膝上,寸关尺三脉,一呼四至,一吸四至。“少阳经受症,内伤饮食,外感风寒,还是表症,不打紧。却只是大殿风头里睡不得。后面又没有这般宽阔的去处。”叫道人:“多取两束穰草来,就在那殿东北上钟架儿后头,黑暗些的去处,没有风来,打一个草铺,便好睡了。”把被囊开了,内有两匹潞绸,一件紫衣,一张公文批回,又有十数两银子。玄成道:“这几件东西,恐兄病中不能照顾,待小弟收在房中,待兄病体痊可,交付还兄何如?”叔宝伏地叩首。玄成道:“这两条金装简,就放在这里,人也偷不去的。”叫道人:“搓两条粗壮的草绳,捆束在一处,放在草铺上,做个枕头,就好镇大殿上的阴气,又好辟邪。”将叔宝搀到草铺上睡了。魏玄成把紫衣潞绸等件,收拾进房,在鹤轩中簇一帖疏风表汗的药儿,煎与叔宝吃了,出了一身大汗。次日神思清爽,便能开言。魏玄成不住的煎药与叔宝吃,常来草铺头边,坐倒与叔宝盘桓,渐将米汤调理,病亦逐渐安妥。

  不觉二七一十四日,是日乃十月十五日,却是三元寿诞,近边居民,在东岳庙里做会,五更天就开大门。殿上撞钟擂鼓,叔宝身子虚弱,怎么当得?虽得魏玄成盘桓,却无亲人看管,垢面蓬头,草铺未免有些龌龊。这些做会的人,个个憎嫌,七嘴八舌,正是:

  身居卵壳谁知凤,迹混鲸鲵孰辨龙!

  大凡僧道住庵,必得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作护法。又常把些酒食,餍足这些地方无赖破落户,方得住身安稳。魏玄成虽做黄冠,高岸气骨还在,如何肯俯仰大户,结识无籍?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,容留无籍之人,秽污圣殿。叔宝又恼又愧,正无存身之地,恰凑着单员外来了。雄信带领手下人,到东岳庙来,要与故兄打亡醮,众会首迎出三天门来,道:“单员外来得正好。”雄信道:“有甚说话么?”众人道:“东岳庙是我潞州求福之地,魏道士妄自专擅,容留无赖之人,秽污圣殿,不堪瞻仰,单员外须要着实处他。”雄信是个有意思的人,不作福首,不为祸先。缓言对答道:“列位且住!待我对他讲,自有道理。”叫手下:“殿上请魏法师出来。”魏玄成正在殿上,手下人道:“魏师父,家主人有请。”魏玄成问:“你主人是那一个?”手下人道:“家主是单二员外。”魏玄成即出三天门来。众人都却站开。雄信满面笑容道:“魏先生,舍亲们都在这里闲论,这座东岳庙,乃是潞州求福之地,须要庄严洁净,以便瞻仰。今闻先生容留什么人,住在殿上,作践秽污,众心甚是不喜,故此特问先生,端的不知何等样人,好留在殿上居住?”魏玄成从容道:“小道是出家人,以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此人是个寻常人,小道也会打发他去了;却是一个大有意思的,客中患病,跌倒殿上。小道把药石调治,才得痊妥,出于一念恻隐,望员外原情恕罪,致意列位施主。”雄信道:“这人是那里人呢?”玄成道:“山东齐州人。”雄信为叔宝留心,听见山东齐州四字,吓了一跳。问道:“姓什么?”玄成道:“那日初二日,跌倒在殿,病重不能开言。有一张公文的批回,上写单名,叫做秦琼。及至次日清楚,与他盘桓,问及表字,叫做叔宝,乃北齐功勋苗裔。”雄信听罢,双眉顿蹙,向众会首打一着地深躬道:“方才所说的人,原来是我故人。故人有难,零丁在此,我不及奉陪列位,只得要去看他,异日同此友登门拜谢。”众人道:“既是贵相知,有恙在此,请员外自便。”  雄信挽了魏玄成的手,急进三天门,上东岳殿。殿上人都站满,雄信叫手下人:“看秦爷在那里,快请相见。”众人让开一条路,玄成指引手下到钟架子后面,手下道:“秦爷在这里。”雄信却从亮处来到黑地,看不分明。叔宝此时有地洞也钻将下去了,把头钻在草铺底下,不肯抬头起来。雄信脚底下踢着草铺,不见人在那里,叫手下:“扶秦爷起来相见。”三四个庄客,向前来扶。叔宝虽是病体,难便扯得动,他头底下枕的草绳儿,已经十数日,都磨断了。手下人把毡条一扯,56的一声,拖出两条金装简来。雄信此时,眼中已定下亮光来了,见金简,知是真正叔宝也。也不顾草铺上秽污,将身伏倒道:“吾兄在潞州地方,受如此凄惶,单雄信不能为地主,羞见天下豪杰朋友。”叔宝到此,难道还不好认,只得以头触地,叩拜道:“兄长请起,恐贱躯秽污,触了仁兄贵体。”雄信流泪道:“为朋友者死,若是替得吾兄,雄信不惜以身代兄,何秽污之有?”正是:

  已成兰臭合,何问迹云泥。

  回顾魏玄成道:“先生!先兄亡醮之事,暂且停几日,叔宝兄零丁如此,学生不得在此拈香,把香仪礼物,先生都收下了。我与叔宝兄回,待此兄身体康健,即到宝宫来还愿,就与先兄打亡醮,却不是一举而两得。”分付手下:“秦爷骑不得马,看一乘暖轿来。”魏玄成道:“少停片时。”转鹤轩中去,将叔宝衣服取出,两匹潞州绸,一件紫衣,一张批回,十数两银子,当了雄信面前,交与叔宝。雄信心中暗道:“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哩。”

  叔宝举手相谢,别了魏玄成,同雄信回到二贤庄去。自批魏玄成、秦叔宝、单雄信三人,都成了知己。到书房,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,设重茵叠褥。雄信与叔宝同榻而睡,将言语开阔他的胸襟,病体十分痊妥。日日有养胃的东西供给叔宝,还邀魏玄成来,与他盘桓,真赛过家人父子。正是:

  莫恋故乡生处好,受恩深处便为家。

  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,爱子之心,无所不至,朝夕悬望,眼都望花了。又常闻得官府要拿家属,又不知生死存亡,求签问卜,越望越不回来,忧出一场大病,卧在床上,起身不得。苦是:

  心随千里远,病逐一愁来。

  还亏得叔宝平日善于交友,几个通家的厚友,晓得叔宝在外日久,老母有病,众人约会齐了,馈送些甘旨之费,又兼省问秦老伯母。秦母道:“通家子侄,都来候问,这也难得,都请进内房中来。”列坐榻前,共是四人:西门外异姓同居,今开鞭杖行的贾润甫,齐州城里与叔宝同当差的三友:唐万仞、连明、同差出去的樊建威。秦母坐于床上,叔宝的娘子张氏,立在卧榻之后,以帐幔遮体。秦母见儿子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,睹景伤情,不觉滚下泪来。“列位贤侄,不弃老朽,特来看我,足见厚情;但不知我儿秦琼,如何下落,一去不回,好教我肝肠都断。”贾润甫等对道:“大哥一去不回,真好奇怪,老伯母且放心,吉人天相,料无十分大虑,不争早晚,多应到家。”秦母埋怨樊虎道:“樊建威,吾儿六月里同你差出门,烧脚步纸起身,你便九月回来了,如今隆冬天气,吾儿音信全无,多应不在人世了。。”媳妇听得婆婆这一句话儿,幼妇不敢高声,在帷幔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来。众友异口同声,都埋怨樊虎道:“樊建威!你干的什么事?常言道:‘同行无疏伴。’一齐出门,难道不知秦大哥路上为何担阁,端的几时就该回来,如今为何还不到家?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,久不回家,举目无亲,教他怎不牵挂。”樊虎道:“诸兄在上,老伯母与秦大嫂埋怨,小弟不敢分辩,诸兄是做豪杰的人,岂不知‘在家千日好,出外片时难。’六月里山东赶到长安,兵部衙门挂号,守批回,就担误了两个月。到八月十五日,才领了批。秦大哥到临潼山,适遇唐国公遇了强盗,正在厮杀之际,大哥抱不平起来,救了唐公,出得关外,匆匆的分了行李。他往潞州,我往泽州,不想盘缠银子,总放在我的箱内。及至分路之后,方才晓得,途中也用尽了,如今等不得他回来,也补送在此。”把一包银子放在榻前。秦母道:“我有十两银子,教他买潞绸的,想必他也拿来盘缠了。”樊虎道:“我到泽州的时节,马刺史又往太原,恭贺唐公李爷去了。两个犯人,养在下处,却又柴荒米贵。及至官回,投文领批,盘费俱无了。”秦母道:“这都是你的事,你此后可晓得我儿的消息呢?”樊虎道:“若算起路程日子,唐公李爷到太原时,秦大哥已该到潞州了,那时蔡刺史还不曾出门,是断乎先投过文了。我晓得秦大哥是个燥性的人,难道为了批回,担误在潞州不成?我若是有盘费,也枉道到潞州寻他,讨个的信,因没了盘费,径自来了,那里晓得秦大哥还不到家?”众友道:“这个也难怪你,只是如今你却辞不得劳苦,还往潞州抓寻叔宝兄回来,才是道理。”樊虎道:“老伯母不要烦恼,写一封书起来,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,抓寻大哥回来便了。”

  秦母命丫环取文房四宝,呵开冻笔,写几个字,封将起来,把樊虎补还的解军银子,一同付与樊虎道:“这银子你原拿去,盘缠他回来却不是好。”樊虎道:“小侄自盘缠去,见了大哥,也就盘缠他回来了,何必要动他前日的银子。”秦母道:“你还是拿去,只觉两便。”众人道:“如今只要急寻大哥回来,你便多带些盘缠去也好,不如从了老伯母之命。”樊虎道:“如此小侄就此告别,去寻大哥了。”秦母道:“远劳你,却是不当。”众人将送来的银钱,都安在秦母榻前,各散去讫。

  樊虎回家,收拾包裹行囊,离了齐州,竟奔河东潞州一路,毕竟不知可寻得着否?

  懒闻村妇语,怕听野猿啼。

  总评:秦叔宝,亏着命里带着魏道士、单员外这几个恩星,若是命里没有,要在世界上寻,恐不能遇巧如此。(原评)

  穷到卖马,还要找上一场大病,此正穷乏拂乱,天所以玉成之也。况乎魏公之全英雄于困顿,雄信之极恩礼于穷交,俱繇此一病生出,则此病亦何可少也!独恨母既因望子不至而沉疴,子复因疾遄归而被祸,其为叔宝,累不小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