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九环锡杖施威能 四路妖精皆扫尽

诗曰:
  岩下飘然一老僧,曾求佛法礼南能。
  论时自许窥三昧,入圣无梯出小乘。
  高阁松风传夜磬,石床花雨落寒灯。
  全凭锡仗连环响,扫荡妖氛诵法楞。
  却说长老问这个精怎的这等狠,土地道:“不管他狠事,只因他一家儿都是些兄弟兵。”长老道:“他是甚么兄弟兵?”土地道:“他一门有四个房头,都是精怪。只是大房头更加茂盛些,一个老儿养了三十二个儿子,个个神通广大,个个变化无穷,其余的三个房头,都是单传的一家一个儿。”长老道:“可有个姓么?”土地道:“也不知其姓。”长老道:“可有个名字么?”土地道:“也不知他的名字。”长老道:“既没有姓,又没有名字,却怎么样儿称呼?”土地道:“他大房里人多,就号做天罡精;二房里只一个,号做鸭蛋精;三房里一个,号做葫芦精;四房里一个,号做蛇船精。”长老道:“你这山上的是哪一房哩?”土地道:“这山上是四房里蛇船精,故此只在九曲溪流之上。”长老道:“那三房都住在哪里?”土地道:“第三房住在罗浮山上,第二房住在峨眉山上,大房里住在五台山上。”长老一直探实了他的底儿,方才吩咐这些神道各回本位。
  一个长老,两个神僧,就在这个山上遇晓便行,遇晚便宿,遇峰头便上峰头,遇岩洞便进岩洞,遇寺观便坐寺观,遇祠庙便住祠庙,遇长老讲上几句经,遇众生教他几句偈,遇强暴引他进善门,遇慈悲掖他登法界,遇龙与他驯,遇虎导他仁,遇鹤任其舞,遇鸟雀随其饮啄。不觉的鸟飞兔走,日复一日,这一日坐在齐云谷的齐云亭上,那亭外竖着一座碑,石碑上镌着一首七言四句的诗。长老问说道:“那碑上的诗是甚么人题的?”非幻看了一看,回声道:“是朱文公题的。”长老道:“你把那诗念来与我听着。”非幻慌忙的走近前去念说道:
  九曲将穷眼豁然,桑麻雨露见平川。
  渔郎更觅桃源路,除是人间别有天。
  一个“天”字才念得出声,猛省得半空里火光一闪,飕地里一阵的响将来,只见:
  视之无影,听之有声。噫!大块之怒号,传万窍之跳叫。穴在宜都,顷刻间弄威灵于万里;兽行法狱,平白地见鞠陵于三门。一任他乓乓乒乒,栗栗烈烈,撼天关,摇地轴,九仙天子也愁眉;那管他青青红红,皂皂白白,翻大海,搅长江,四海龙王同缩颈。雷轰轰,电闪闪,飞的是沙,走的是石,直恁的满眼尘埋春起早;云惨惨,雾腾腾,折也乔林,摧也古木,说甚么前村灯火夜眠迟。忽喇喇前呼后叫,左奔右突,就是九重龙凤阁,也教他万瓦齐飞;吉都都横冲直撞,乱卷斜拖,即如千丈虎狼穴,难道是一毛不拔?虽不终朝,却负大翼,吆的戴嵩之失牛,喝的韩干之堕马;才闻虎啸,复讶鸢鸣,愁的鸡豚之罔栅,怕的鸟雀之移巢。纵宗生之大志,不敢谓其乘之而浪破千层;虽列子之泠然,吾未见其御之而旬有五日。似这等的恶神通,那里去听个有虞解愠之歌,黄帝吹尘之梦?须别样的善菩萨,才赢得这个高祖丰沛之乐,光武汾阳之诗。正是:万里尘沙阴晦暝,几家门户响敲推。多情折尽章台柳,底事掀开杜屋茅。
  真好一阵怪风也。非幻见了,只是缩了个颈;云谷见了,他只是伸出个舌头来;长老坐在齐云亭上,只把他当一个耳边风。这一阵风方才息了,又只见黑沉沉的世界,满地里倾盆倒钵的下将来。只见:
  渰然凄凄,霈焉祁祁,纳于大麓而弗迷,自我公田而及私。王政无差,十日为期,未能破块,才堪濯枝。微若草间委露,密似空中散丝。饮酒方观于御叔,假盖定闻于仲尼。若夫月方离毕,云初触石。纡灌坛之神驭,俨高唐之丽质。虽润不崇朝,而暴难终日。尔其骖屏翳,驾玄冥,叹室中之思妇,集水上之焦明。蜀道淋铃,周郊洗兵。罢陛楯于秦殿,奏箫鼓于刘城。或以占中国之圣,或以伐无道之邢。及夫舟运渡头,水生堂上,喜甘泉之已飞,伊百谷而是仰。亦有洞中鞭石,鞍上飞尘,烦河伯之使,藉无为之君。则有谅辅聚艾,戴封积薪。漂麦已称于南凤,流粟仍传于贾臣。随景山之行车,折林宗之角巾。亦闻文侯期猎而守信,谢傅出行而致怒。或勤闵而求,或霖为苦。忤罗浮之神龟,鸣武昌之石鼓。复见商羊奋跃,石燕飞翔,玉女振衣,雷君出装。认天河之浴豨,观卯日之群羊。利物为神,零云有香。霈则喻宣尼之相鲁,霖则为傅说之辅商。又云栾巴噀酒,樊英嗽水。浮朱鳖于波上,跃黑于水底。阴阳吻合而风多,日月蔽亏而云细。或因掩骼而降,或为省冤而致。考于羲易,怅西郊之未零;玩彼麟经,眷北陵而可避。正是:
  茅屋人家烟火冷,梨花庭院梦魂惊。
  渠添浊水通鱼入,地秀苍苔滞鹤行。
  却又好一阵骤雨也。非幻伸出手来,把个指头儿算一算。云谷道:“你算个甚的?”非幻道:“我算一算来,今日刚刚的是七七四十九个日子了。”云谷道:“这孽畜真个是会呼风唤雨的。”非幻道:“少说些罢。”只见碧峰长老坐在亭子上,合了眼,定了神,只当一个不看见的。须臾之际,雨收云散,皎日当天。一扑喇,一个猛汉站在长老的面前:猫头猪嘴,露齿呲牙。长老心里想道:“今番却是那畜生来也。”开了眼,轻轻的问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那猛汉道:“你还不认得我哩!我是当方有名的蛇船大王。”长老道:“你到这里做甚么?”猛汉道:“你无故久占我的山头,我特来和你赌个赛。”长老道:“你这等一个矮矬矬的人儿,要赌个甚么赛?”那猛汉听知道说他矮,他就把个腰儿拱一拱,手儿伸一伸,恰好就有几十丈高,就像个九层的宝塔。长老道:“高便有这么样儿高,只是个竹竿样儿,不济事。”那猛汉知道说他瘦,他又把个身子儿摇几摇,手儿摆几摆,恰好就有十丈宽大,就像个三间的风火土库。长老要他变高了,眼便不看见下面的动静;长老要他变夯了,腰便不会如常的屈伸。长老想道:“却好算计他了。”双手拿定了这根九环锡杖,谨照着他的腰眼骨儿,着实断送他一下,把个孽畜打得一个星飞缭乱,魄散魂飘,咬着牙,忍着疼,望正南上径走。好个碧峰长老,拽着根九环的锡杖,带着两个证佛的高徒,金光起处,早已赶上了这个孽畜。这孽畜看见后面赶得紧,只是望着第三的哥哥处奔。他那里前面走得紧,我这里后面追得紧。
  这孽畜一走,走到一个高山之上,径自奔到那个峰头儿,只是一闪。长老起头看来,只见这个山约有五六千丈的高,约有三四百里的大,有十五个岭头,神光烁烁;有三十二个峰头,瑞气漫漫。却再看一看来,原本是两个山,如今合做一个山。长老心里明白了,把个头几点了一点。非幻问道:“师父,这却是个甚么山也?”长老道:“这是道书上十大洞天之一。”云谷道:“想也就是那个土地菩萨说的罗浮山。”非幻说道:“既是罗浮山,却不是他第三的哥哥家里?”长老道:“不要管他甚么第四、第三,直恁的碾将他去。”好个碧峰长老,说了一个“碾”字,金光起处,就在那个高峰顶上去了,起眼一瞧,并没有一些儿动静。长老道:“非幻,你把那个峰头的上下细细的挨寻一遍,来回我的话。”云谷道:“弟子也要下去寻他寻。”长老道:“你也去走一遭儿。却一件来,一个望东而下?自西而上;一个自西而下,望东而上。”两个小长老同领了师父的佛旨,同时下山来挨寻。你也指望捉妖缚精,师父面前来讨赏;我也指望擒魔杀怪,师祖向前去献功。
  非幻自东而下,自西而上,两手摸着一个空;云谷自西而下,望东而上,半星儿都是假。两个人走到师父面前来,你也说道“没有”,我也说道“没有”。好个碧峰长老,把个慧眼一张,只见那个峰窝儿里面有这等一点儿妖气。长老道:“你两个同到那个峰窝儿里瞧一瞧来,看那里是些甚么物件,快来回话。”两个人走将下去,并不曾见有些甚么物件,复回身来。非幻走得快些,一脚绊了一下,照地下就是一毂碌。云谷走上前去打一看,原来绊了脚的是一根葫芦藤儿。这根藤尽有老大的。非幻心里就有些儿狐疑,云谷心里就有些儿费想。两个人更不打话,径直跟着了这根藤儿只是走。大约走三五百步,只见一个石岩里面一个大毛松松的葫芦。非幻道:“这敢就是那话儿?”云谷道:“却不是怎的。”两个人抽身便转,转到峰头上,回了长老的话。
  长老金光一耸,那个石岩就在面前。好长老,掣起那根九环锡杖,照着个葫芦,只听得一声响,把那葫芦打得个望岩上只是一溜。原来哪里是个葫芦,却是一个毛头毛脸的老妖精,手里还牵着那个猫头猪嘴的猛汉。长老又照着一杖,把这两个妖精打得存扎不住。他两个就走到玉鹅峰上去,长老就打到玉鹅峰上去;他两个走到麻姑峰上去,长老也打到麻姑峰上去;他两个走到仙女峰上去,长老也打到仙女峰上去;他两个走到会真峰上去,长老也打到会真峰上去;他两个走到会仙峰上去,长老也打到会仙峰上去;他两个走到锦绣峰上去,长老也打到锦绣峰上去;他两个走到玳瑁峰上去,长老也打到玳瑁峰上去;他两个走到金沙洞里去,长老也打到金沙洞里去;他两个走到石臼洞里去,长老也打到石臼洞里去;他两个走到朱明洞里去,长老也打到朱明洞里去;他两个走到黄龙洞里去,长老也打到黄龙洞里去;他两个走到朱陵洞里去,长老也打到朱陵洞里去;他两个走到黄猿洞里去,长老也打到黄猿洞里去;他两个走到水帘洞里去,长老也打到水帘洞里去;他两个走到蝴蝶洞里去,长老也打到蝴蝶洞里去;他两个走到大石楼上去,长老也打到大石楼上去;他两个走到小石楼上去,长老也打到小石楼上去;他两个走到铁桥上去,长老也打到铁桥上去;他两个走到铁柱上去,长老也打到铁柱上去。他两个妖精愈加慌了,又走到跳鱼石上去,长老又打到跳鱼石上去;他两个又走到伏虎石上去,长老又打到伏虎石上去。他两个妖精也无计奈何,双双的钻在那阿耨池里面去,碧峰长老也打到阿耨池里面去;他两个又钻在夜乐池里去,长老又打到夜乐池里去;他两个一钻又钻在卓锡泉里去,好个碧峰长老,把那九环锡杖望地上略略的响一声,只见他两个妖精和那泉水儿,同时朝着面上一瀑起来。两个妖精心生一计,径走到御花园里柑树上,摇身一变,闪在那柑子里面去了。碧峰长老已自看见,就远远的打一杖来。他两个又安身不住,却又摇身一变,藏在那御花园里茏葱竹儿里面去了。长老照着这个竹儿又是一杖来,他两个又是安身不住。却只见山上有一群五色的小雀儿共飞共舞,他两个又摇身一变,恰好变做个五色的小雀儿,也自共飞共舞。碧峰长老把个九环锡杖对着雀儿一指,那些真雀儿一齐掉下地来,只有他两个假雀儿,趁着这个势头儿,一蓬风飞了。
  他两个在前面飞,长老拽着一根锡杖,领着两个徒弟,紧着在后面赶。他两个径望西北上飞,长老也望西北上赶。正在追赶的紧溜处,非幻说道:“这两个妖精只望西北上飞,莫非是到峨眉山上去讨救兵来也?”长老道:“我已自理会得了。”云谷道:“凭着师祖这根锡杖,怕他甚么百万妖兵!”师徒们正在闲谈闲论,不觉的就是峨眉山了。他两个妖精虽则灵变,却要驾着雾借着云才会飞。碧峰长老他本是个古佛临凡,不驾雾,不乘云,金光起处,还狠似飞,故此他两个妖精再走不脱。他两个刚刚的飞到峨眉山上,叫一声:“二哥哩!”倒也好个二哥,平白地跳将起来,却是三个妖精,打做了一伙。云谷说道:“这个妖精又是个蓝头蓝面的。”非幻道:“这就是那土地老儿说的鸭蛋精。”长老更不叙话,赶上前又还他一杖。今番又是三个妖精没路跑了,只见大峨眉山上打到中峨眉山上,中峨眉山上打到小峨眉山上,小峨眉山上又打到大峨眉山上。山顶上打到山脚下来,把那八十四个磨盘湾,做了个银瓶坠井;山脚下又打到山顶上去,把那六十余里的之玄路,做了个宝马嘶风。一百一十二座石头的龛儿,龛龛的流星赶月;一百二十四张石头的床儿,床床的弩箭离弦。大小洞约有四十余个,哪个洞里不听得这九环锡杖王吉王吉玎玎?洞里穴约有三十六双,哪个穴道不听得这九环锡杖乒乒剥剥?虽则是光相禅师,也做不得个万间广厦;纵然有普贤菩萨,也做不得个西道主人。
  那三个妖精也自计穷力尽了,大家商议道:“和尚狠得紧哩!我和你莫若奔到五台山去,就着那些天罡精再作道理。”说犹未了,后面又追将来。三个妖精没奈何,舍着命直冲正北上走。长老拽着锡杖,领着徒弟,也望正北上赶将来。却赶得有十之七八,云谷道:“师祖,前面是甚么山?”碧峰道:“就是五台山。”云谷道:“怎么叫做个五台山?”碧峰道:“这个山是北岳恒山的头,太行山的尾,绵亘有五六百里的路,按东西南北中的方位,结就金木水火土的气脉,却是五个峰头。那峰数五,平平坦坦,就像台基儿一般,故此叫做个五台山。”非幻说道:“那三个妖精已自奔到峰头上去了,师父快些掣出杖来。”长老道:“今番却又不在打上。”只见那三个妖精慌慌张张、吆吆喝喝,这个峰头上又跑到那个峰头上,那个峰头上又跑到这个峰头上。长老也不举杖,也不追他,只是坐在中间的台上,念动几句真言,宣动几句密语,拽着根锡杖,领着两个高僧,且自寻个善世法门入定去了。
  却说他三个妖精,东边也叫着天罡精哩,西边也叫着天罡精哩。那些天罡精,东边也跳出一个来,西边也跳出一个来。叫的叫了两三日,才叫得遍,跳的跳了两三日,才跳得全。你看那三个妖精,又得了这三十三个天罡,如虎生翼,每日间在这些峰头上跳的跳,叫的叫,飞的飞,跑的跑,吼的吼,哮的哮,舌丹的舌丹,的,的,的。每日间又在这个长老入定的门前,呼风的呼风,唤雨的唤雨,吸雾的吸雾,吞云的吞云,移山的移山,倒岳的倒岳,搅海的搅海,翻江的翻江,飞枪的飞枪,使棒的使棒,撒瓦的撒瓦,搬砖的搬砖,攫烟的攫烟,弄火的弄火。云谷听知门外这等样儿闹闹吵吵,走将出去看一看,只见那三个,一个是蛇船精,猫头猪嘴;一个是葫芦精,毛头毛脸;一个是鸭蛋精,蓝头蓝面。新添的这三十三个天罡精,好不标致哩,一个个光头光脸,是白盈盈的,就是个傅粉郎君。云谷也自有三分的惧怕,叫声:“师父,你来看也。”非幻听见外面叫他,也自跑将去看,见这些妖怪神通广大,变化多般,心里也自有两分的慌张。一个师父,一个徒弟,两个人正在恂恂忄察忄察、忄养忄养,猛听得里面长老叫上一声,吓得他师徒两个狠着一个大足龙踵,忙忙的走将进来,回复道:“师父有何呼唤?”长老道:“我入定有几个日头了?”非幻道:“已经七七四十九个日头了。”长老道:“外面的精怪何如?”云谷道:“凶得凹哩!”长老道:“你们看见他么?”云谷道:“适来我和师父两个人眼同面见的。”长老道:“待我出来。”好个长老,从从容容出了定,净了水,纳了斋,一只手攫了髭髯,一只手拽了那九环锡杖,后面跟着两个高僧,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去。
  早有一个小妖精就看见了。那小妖精口儿里吹上一个鬼号,舌儿上调出一个鬼腔。长老刚刚的坐在山头上,只见前后左右,四远八方,尽是些精怪,都奔着长老的面前来。奔便是奔到长老面前来,及至见了长老的金身,也白有三分儿鬼扯腿。长老道:“你们是甚么人?”猫头猪嘴的说道:“你岂不认我是蛇船大王?”毛头毛脸的说道:“你岂不认我是葫芦大王?”蓝头蓝面的说道:“你岂不认我是个鸭蛋大王?”那些光头光脸标致些的跳下跳下,嘈嘈杂杂说道:“我们兄弟是个天罡大王,你本然不曾认得我哩!”长老道:“你们到这里做甚么?”蛇船精说道:“赶人不过百步,你赶我,怎么直赶到这里来?”葫芦精说道:“一身做事一身当,便我的兄弟有不是处,你怎么连我也赶将来?”鸭蛋精说道:“家无全犯,你怎么样一联儿欺负我弟兄三个?”那些天罡精人多口多,齐声说道:“你不合这等的上门欺负人。”
  长老道:“既是这等说来,你们也有些手段么?”众妖精齐声说道:“你不要小觑了人!我们有神有通,能变能化。”长老道:“口说无凭,做出来才见。”众妖精齐声说道:“你教我们怎么做出来?”长老道:“你们说道有神有通,你们就显个神通我看看。”众妖精说道:“看风哩!”说声“风”,这些妖精打伙儿撮撮弄弄,果真是个“飘飘一气怒呼号,伐木摧林鸟失巢”。风便是一阵大风,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个风。众妖精说道:“看雨哩!”说声“雨”,果真是个“游人脚底一声雷,倒钵倾盆泻下来”。雨便是一阵大雨,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个雨。众妖精说道:“看雾哩!”说声“雾”,果真是个“山光全瞑水光浮,佳气氤氲满太丘”。雾便是一天大雾,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个雾。众妖精说道:“看云哩!”说声“云”,果真是个“如峰如火更如绵,雨未成时漫障天”。云便是一天黑云,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个云。众妖精说道:“看山哩尸说声“山”,果真是个“秀削芙蓉万仞雄,天然一柱干维东”。山便是一个高山,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个山。众妖精说道:“看海哩!”说声“海”,果真是个“巨海澄澜势自平,百川归处看潮生”。海便是一个大海,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个海。众妖精说道:“看枪哩!”说声“枪”,果真是个“丈八蛇矛势俨然,万人丛里独争先”。枪便是一根长枪,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根枪。众妖精说道:“看砖瓦哩!”说声“砖瓦”,果真是个“点点砖飞如雨乱,磷磷瓦走似星流”。砖瓦便是许多砖瓦,长老就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许多砖瓦。众妖精说道:“看烟火哩!”说声“烟火”,果真是个“黑焰蒙蒙逼紫霄,一团茅火隔烟烧。”烟火便是一番烟火,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,却就不见了这个烟火。
  非幻站在左壁厢,看见这些妖精这么样儿搬弄,说道:“师父,你莫道此人全没用,也有三分鬼画符。”云谷站在右壁厢,说道:“岂不闻,‘呆者不来,来者不呆’。”长老道:“你们有这些闲话,且待我来收拾他。”长老道:“你们的神通,我已自看见了。你们又说道能变能化,你们再弄个变化我看着。”众妖精说道:“还是身里变,还是身外变?”长老道:“先变个身外变来看着。”原来那些妖精本也是个通达的,你看那一字儿摆着,你也口儿里哝哝哝,我也口儿里哝哝哝,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株松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耐岁寒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丛竹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君子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剪梅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春魁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朵桃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红孩儿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盘银杏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甜苦相匀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枝柳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清明节。”
  猛然间,一个妖精唱说道:“一变已周,再看再变!”长老道:“你们再变来。”只见那些妖精,你也口儿里又唧唧唧,我也口儿又唧唧唧,一会子一个人手里一挂龙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有头角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双凤凰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五色成文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对麒麟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应圣人之瑞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只白镯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美玉无瑕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双狮子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认得文殊师利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头白象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不拜安禄山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只老虎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山君有名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豹儿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南山隐雾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金丝犬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像个浑金色相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玳瑁猫。长老道:“这的倒是个有好皮毛的。”
  又猛听得一个妖精唱声道:“再变已周,三看三变。”长老道:“你们三变来。”只见这些妖精,你也口儿里喀喀喀,我也口儿里喳喳喳,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锭马蹄金。长老道:“这的也只看得他是黄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锭圆宝银。长老道:“这也只看得他是白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架景阳钟。长老道:“这也只是杂铜杂铁铸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面渔阳鼓。长老道:“这也是杂皮儿漫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笼料丝灯。长老道:“这也只是和他人指路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草蒲团。长老道:“这也只是听别人打坐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面古铜镜。长老道:“这也只是自家心里明白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把泥金扇儿。长老道:“这也只是自家身上凉快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壶茶。长老道:“这的原是卢仝的。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瓶酒。长老道:“这的原是杜康的。”又猛听得一个妖精唱声道:“茶酒已周,理无又变!”长老道:“这却都是个身外变哩,今番却要个身里变哩!”却不知这个长老说个身里变,还是甚么样的千变万化,又不知那些妖精的身里变,还是些甚么样的神巧机关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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