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先削发欲除烦恼 后留须以表丈夫

诗曰:
  由来迹状甚殊常,脱落人间宅渺茫。
  铛煮山川深有象,瓢藏世界妙无疆。
  冲天净假能飞翼,服日长居不老乡。
  汉武秦皇求未得,岂因浪说事荒唐!
  却说这个金员外是玉皇案下一个金童,喻孺人是玉皇案下一个玉女,他两个都思凡,两个同下世,两个就结成鸾凤偶。那灵霄殿上方才瞬息,不觉的人世上已经七七四十九岁。这一日只因老祖临凡,他的万道金光直冲着灵霄宝殿,以此玉帝升殿,查点这金童,照刷那玉女,怕他不顷刻里复命归根?却说那产下来的娃娃又有许多的因果,越加耳不及闻,目不及见。怎的娃子的因果,越加不闻不见?原来这娃子是个燃灯古佛临凡,解释五十年摩诃僧祗的厄难。却又怎么叫做燃灯佛?他原当日在西天做太子,受生之初,一落地时,已自身边光焰如灯火之亮,故此叫做个燃灯佛。因他锭身置灯,灯字又从金,因是锭身,后世翻为锭光佛,如今人省做这个单“定”字。有偈为证,偈曰:
  说即虽万般,合理还归一。
  除是身畔灯,方才是慧日。
  却说这娃子是燃灯老祖的色身,自出胎时,父母弃世,进了净慈寺里云寂长老名下做个弟子。云寂长老看得他十分珍重。只是这个弟子有许多的古怪蹊跷处。怎么有许多的古怪蹊跷处?他自从进了山门之后,胎里带得素来。素便罢了,还有一件来,一日与他三餐五餐,他餐餐的吃;一餐与他三碗五碗,他碗碗的吃,也不见他个饱;三日五日不与他吃,他也不来要吃,也不见他个饥。还有一件来,也是一般的眼,也是一般的黑白,只是一个不睁开;也是一般样的口,也是一般样的舌头,只是一个不讲话;也是一般样的耳朵,也是一般样的轮廓,只是一个不听见;也是一般样的手,也是一般样的十指纤纤,只是一个不举起;也是一般样的脚,也是一般样的跟头,只是一个不轮动。却只一个“坐”字,就是他的往来本命星君。或在禅堂里坐,对着那个砖墙,一坐坐他个几个月;或在僧房里坐,对着那个板壁,一坐坐他个半周年。
  迅驹骤隙,飞电流光,不觉的三三如九,已自九年上下。师父虽则珍重他,他却有这许多不近人情处,不免也有些儿。
  忽一日,一个游脚僧人自称滕和尚,特来叩谒云寂。云寂请他至僧房里面相见。云寂见他有些骨气,有些丰姿,就留他坐,待他茶,斋他饭。两家子讲些经,翻些典。正是空华落影,阳焰翻波,光发襟怀,影含法界。滕和尚起头只看见一个弟子,囤囤的坐在板壁之下,问云寂道:“此位坐的是谁?”云寂道:“是小徒。”滕和尚道:“他怎坐的恁端正哩?”云寂道:“小徒经今坐了九个年头。”滕和尚道:“长老,你也不问他一声?”云寂道:“便自问他,他耳又不闻。”只因这两句话,打动了一天星。好个弟子,你看他轻轻的离了团坐,拽起步来,望禅房门外竟走。你看他走到哪里去?只见他一直走进佛殿之上,参了佛,礼了菩萨,拜了罗汉,上鼓楼上击几下鼓,上钟楼上撞几下钟,翻身又进禅房里来,先对着师父一个问讯,后对着滕和尚一个问讯,睁开眼,调转舌,说道:“闻道道无可闻,问法法无可问。”把个云寂满心欢喜,笑色孜孜。滕和尚道:“果真可喜。恁般的陀罗,声入心通,耳无顺逆。”那弟子应声道:“迷人不悟色空,达者本无逆顺。”滕和尚道:“法门尚多哩,难道个达者本无逆顺?”那弟子又应声道:“八万四千法门,至理不过方寸。”滕和尚道:“这方寸地上,烦恼其实有根,净华其实无种。”那弟子道:“烦恼正是菩提,净华生于泥粪。”滕和尚道:“你这话儿只好骇我游方僧。”那弟子又应声道:“识取自家城邑,莫浪游他州郡。”滕和尚道:“贫僧原有这等一个短偈,你这话儿都是雷同了我的。”弟子道:“佛以一音而演说法,故一切法同此一音。三世诸佛此一音,六代祖师此一音,天下和尚此一音,何雷同之有?”滕和尚道:“虽则一音,也分个昔日、今日前后之不同。”弟子道:“昔日日,今日日,照无两鲜;昔日风,今日风,鼓无二动。”滕和尚道:“这陀罗既有倾峡之口,倒岳之机,我且考你一考。”那弟子道:“愿闻。”滕和尚道:“怎么叫做个道?”弟子道:“不断不常,不来不去,不生不灭,性相自如,常住不迁,这就叫做个道。”滕和尚道:“怎么叫做个禅?”弟子道:“万法俱明谓之谛,一切不取谓之禅。”滕和尚道:“怎么叫做个佛?怎么又叫做个佛祖?”弟子道:“不睹恶而生嫌,不观善而劝措,不舍智而近愚,不抛迷而就悟,达大道,通慧心,不与凡圣同缠,超然独诣,这就叫做个佛,这就叫做个佛祖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爷爷的法身何在?”弟子道:“无在无乎不在。”滕和尚道:“这殿上坐的敢是法身么?”弟子道:“金姿丈六,不是法身。”滕和尚道:“似此说来,佛岂无身?”弟子道:“有身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身?”弟子道:“六度为佛身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头?”弟子道:“有头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头?”弟子道:“正念为佛头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眼?”弟子道:“有眼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眼?”弟子道:“慈悲为佛眼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耳?”弟子道:“有耳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耳?”弟子道:“妙音为佛耳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鼻?”弟子道:“有鼻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鼻?”弟子道:“香林为佛鼻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口?”弟子道:“有口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口?”弟子道:“甘露为佛口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舌?”弟子道:“有舌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舌?”弟子道:“四辨为佛舌。”滕和尚道:“—佛岂无手?”弟子道:“有手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手?”弟子道:“四摄为佛手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指?”弟子道:“有指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指?”弟子道:“平等为佛指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足?”弟子道:“有足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足?”弟子道:“戒定为佛足。”滕和尚道:“佛岂无心?”弟子道:“有心。”滕和尚道:“何为佛心?”弟子道:“种智为佛心。”滕和尚道:“陀罗却差矣!”弟子道:“怎见得差?”滕和尚道:“你又说无,你又说有,一脚踏了两家船,却不是差了?”弟子道:“妙有而复非有,妙无而复非无。离无离有,乃所谓法身。”
  滕和尚道:“这些话儿,是被你抵搪过去了。我还要考你一考。”弟子道:“再愿闻。”滕和尚道:“我且问你,读佛书可有个要领处?”弟子道:“衣之有领,网之有纲,佛书岂无个要领处?”滕和尚道:“要领处有多少哩?”弟子道:“只好一个字。”滕和尚道:“是一个甚么字?”弟子道:“是一个‘空’字。”滕和尚就嗄嗄的大笑起来,说道:“今番差了些。”弟子道:“怎么会差了些?”滕和尚道:“一个‘空’字,能有几大的神通?怎么做得佛书的要领?”弟子道:“老师父看小了这个‘空’字。”滕和尚道:“怎么会看小了它?”弟子道:“我也问你一声。”滕和尚道:“你问来。”弟子道:“佛爷爷可有忧?可有喜?”滕和尚道:“无忧无喜。”弟子道:“佛爷爷可有苦?可有乐?”滕和尚道:“无苦无乐。”弟子道:“佛爷爷可有得?可有丧?”滕和尚道:“无得无丧。”弟子道:“可知哩。”滕和尚道:“怎见得可知哩?”弟子道:“心与空相应,则讥毁赞誉,何忧何喜?身与空相应,则力割香途,何苦何乐?根与空相应,则施与劫夺,何得何丧?忘忧喜,齐苦乐,轻得丧,这‘空’字把个佛爷爷的形境都尽了,莫说是佛书不为要领。”
  滕和尚道:“今番又被你胡塞赖了。我还问你,经上说道:‘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’怎么是色?怎么又是空?”弟子道:“你不见水中月,镜里花,还是色?还是空?”滕和尚道:“经上又说道:‘无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。’怎么叫做个无我?”弟子道:“‘火宅者,只我身’,可是句经?”滕和尚道:“这是一句经。”弟子道:“若我是火宅,我应烧人。既不能烧,明知无我。”滕和尚道:“怎么叫做个无人?”弟子道:“‘人居色界’,可是经典?”滕和尚道:“这也是一句经。”弟子道:“若人有色界,此土凭何而立?既五色界,明知无人。’”滕和尚道:“怎么叫做个无众生?”弟子道:“‘劫火洞然,大干俱坏’,可是经典?”滕和尚道:“这也是一句经。”弟子道:“若有众生,应火不能坏,既火能坏,明知无众生。”
  滕和尚道:“我还要个考你的去处。”弟子道:“真好鹘突人也!”滕和尚道:“陀罗也自怕考哩!”弟子道:“说甚么‘怕考’两个字?”滕和尚道:“一个蚯蚓,斩为两段,两头俱动,佛性还在哪一头?”弟子道:“澄江一片月,三只船儿同玩赏。顷刻之间,一只不动,一只往南,一只往北,月还在哪个船上?”滕和尚道:“一般样的水,海自咸,河自淡,佛性还在咸处?还在淡处?”弟子道:“东边日出,西边下雨,天道还在雨处?还有晴处?”滕和尚道:“你恁的会答应,我还把个世故考你—考。”弟子道:“甚么世故?”滕和尚道:“那个飞来峰,既飞得来,怎么不飞得去?”弟子道:“一动不如一静。”滕和尚道:“观音大士怎么又念观音咒?”弟子道:“求人不如求己。”滕和尚道:“长老怎么三日化得一文钱?”弟子道:“多得不如少得。”滕和尚道:“你怎么今日走上殿去动一会响器?”弟子笑一笑道:“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。”
  滕和尚未及开口,弟子说道:“师父考到弟子身上来,想只是肚子里干了。待我弟子也考师父一考。”滕和尚道:“也任你考。”弟子道:“阎浮世界之牛,万物不齐,这万物果有今一定么?”滕和尚道:“有个一定。”弟子道:“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,有生即死,有死即生,何得为定?”滕和尚道:“万物果真不定。”弟子道:“万物若是不定,何不指天为地,呼地为天,召星为月,命月为星?”只消这两句话,把个滕和尚撑住了。
  两下里正在作笑,忽听得半空中划喇喇一个响声。云寂说道:“恁两家说一个不住,致干天怒。”道犹未了,只听得一个声气说道:“直饶有倾峡之辩,倒岳之机,衲僧门下,一点用他不着。”把个云寂连忙的望空礼拜,说道:“小弟子不合饶舌,望乞恕罪。”滕和尚自家想道:“话儿也是多了些。”就此告辞。云寂道:“徒弟,你拜谢了滕师父。”滕和尚道:“不用拜。”云寂道:“要拜。”好个滕和尚,望门外只是一跑。云寂忙忙的扯住他,说道:“既不用小徒拜谢,容贫僧一言。”滕和尚道:“有何见谕?”云寂道:“小徒自进山门来,经今九岁,眼不开,耳不听,话不说,手不举,足不动,贫僧只恐他堕落轮回,永无上乘。适蒙老禅师下教,致使他圆通朗照,弄响飞扬,这正叫做个,这正叫做个……”好云寂,连说了两声“这正叫做个”,却没有下面一句巧话儿来凑合。猛抬起头,只见一个弹弦儿唱道情的打廊檐下走过,好个云寂,便就见景生情,说道:“小徒蒙老禅师下教,致令他圆通朗照,弄响飞扬,这正叫做个琴瑟箜篌,虽有妙音,若无妙指,终不能发。”滕和尚听知这两句话儿有些机窍,他口儿里告辞,袖儿里取出一个黄纸的纸包来,递与云寂。云寂刚刚的接了他的包儿,打眼一霎,早已不见了这个和尚。
  云寂倒吃了一惊,面上虽是吃了一惊,心里想道:“这决是个禅师下界,点我这个小徒弟。这个小徒弟,决也不是个凡胎。”急转身来,叫上一声:“徒弟。”那弟子连忙的答应几声:“有,有,有。”云寂道:“适来的长老来有影,去无踪,不知是哪一位那谟?”弟子道:“他自己称为滕和尚,师父可就把这‘滕和尚’三个字,到各经典上去查一查,便知端的。”云寂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一时间,那个《观音经》、《华严经》、《金刚经》、《孔雀经》、《能仁经》、《般若经》、《涅槃经》、《圆觉经》、《法华经》、《楞严经》、《遗伽经》、《遗教经》,一一的摆将出来。只说是水中捉月,海里捞针,哪晓得信手拈来,头头是道,刚刚的展开那经卷,用眼一瞧,就有一个偈儿,说道:“修道道无可修,问法法无可问。迷人不悟色空,达者本无逆顺。八万四千法门,至理不过方寸。烦恼正是菩提,净华生于泥粪。识取自家城邑,莫漫游他州郡。”那偈儿后面又有一标题,说道:“腾腾和尚偈。”
  云寂见之,满心欢喜,叫声:“徒弟!”那弟子连忙答应道:“有,有,有。”云寂道:“适来和尚,果真是过去的禅师。”弟子道:“可是姓滕么?”云寂道:“滕便是滕,却不是那个‘滕’字。”弟子道:“是甚么‘滕’字?”云寂道:“是个云腾的‘腾’字,叫做个腾腾和尚。”弟子道:“可有甚么说来?”云寂道:“适来你那个‘问道道无可问’的七言古风,是他的小偈。”弟子道:“徒弟却不知道。”云寂道:你怎的说将出来?弟子道:“他那里问一声,我这里应一声,信口说将出来的。”云寂道:“终不然你口口是经?”弟子道:“除是师父们声声是佛。”云寂道:“再不必多言。只一件来,这腾腾和尚既是个禅师,神通不小,方才那个黄纸包儿里面,一定有个道理。”弟子道:“何不拆开他的来看他一看?”云寂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口儿里说道“有理”,手儿里一傍把个包来拆开。只见包儿里面,端正有两件波斯。还是哪两件波斯?一件是个羚羊角,—件是个镔铁刀儿。云寂道:“这还是个甚的禅机?”弟子道:“这个禅机,不离是经典上的。”好个云寂,沉思了半晌,猛省起来,叫声:“徒弟,这个禅机,我解得了。”弟子道:“愿闻。”云寂道:“这个禅机,出于《金刚经》上。”弟子道:“怎见得?”云寂道:“金刚世界之宝,其性虽坚,羚羊角能坏之。羚羊角虽坚,镔铁能坏之。”弟子道:“这个解释,只怕略粗浅了些。”云寂道:“意味还不止此。”弟子道:“还有甚么意味?”云寂道:“金刚譬喻佛性,羚羊角譬喻烦恼,镔铁譬喻般若智。这是说,那佛性虽坚,烦恼能乱之,烦恼虽坚,般若智能破之。”
  弟子道:“腾腾和尚把来送我们,还是甚么意思?”云寂道:“敢是指点我老僧戒烦恼也?”好个弟子,早已勘破了腾腾和尚这个机关,说道:“这个禅机,不是指点老师父戒烦恼。”云寂道:“怎见不是指点我戒烦恼?”弟子道:“老师父明心见性,清净慈悲,又有甚的烦恼戒得?”云寂道:“既不是指点我来,还是指点哪一个?”弟子道:“还是超度我做徒弟的。”云寂道:“怎见得?”弟子道:“我做徒弟的,虽入空门,尚未披剃;虽闻至教,尚未明心。这个羚羊角,论形境,就是徒弟的卯角;论譬喻,就是徒弟的烦恼。却又有个镔铁,明明的是叫徒弟披剃去烦恼也。”云寂道:“说得好个道理。只一件来,既入空门,少不得披剃。莫若取皇历过来,选择一个吉日,一个良时,和你落了这个发,拔了这个烦恼的根苗。”叫一声:“小沙弥,取皇历过来。”一个小沙弥拿了一本皇历,奉上云寂。云寂接过手来,展开在佛案上,看一看说道:“今日是四月初六,明日初七,又明日初八。这初八日本是佛爷爷的生日,已自大吉,况兼历日上写着:‘结婚姻、会亲友、上表章、进人口、冠带、沐浴、立柱、上梁、剃头、立券、交易、移徙,宜用辰时,大吉之日。’徒弟,择取初八日和你落发罢。”弟子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
  一日又一日,不觉的就是初八日。云寂清早起来,吩咐烧了水,磨了刀,亲自焚了香,祷告了菩萨,和那弟子落下了那一头的青丝细发,光光乍一个好弥陀。这是燃灯老祖托生杭州,舍身净慈寺温云寂门下,执弟子削发除烦恼一节。有诗为证,诗曰:
  自入禅林岁月长,今朝削发礼穹苍。
  一真湛湛三乘透,五蕴空空万虑忘。
  钵底降龙时溢水,圈中伏虎夜焚香。
  浑然失却人间事,一点禅心自秘藏。
  却说这弟子削了发,参了佛,礼了菩萨,皈了罗汉,拜了师父。师父道:“自今以后,毋得再像前面那九岁的事体。”弟子道:“那九岁何如?”云寂道:“那九岁之内,只是个好坐,诵经说法全没半星。”弟子道:“经典上有一句说得好哩。”云寂道:“是哪一句?”弟子道:“‘八岁能诵,百岁不行’,不救急也。”云寂道:“便你行来我看看。”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,触动了这弟子的机轮。你看他今日个说经,明日个讲典,一则是小师父能说能道,善讲善谈;二则是杭州城里那些吃斋把素的多,听经听典的多,只见每日间蜂屯蚁聚,鱼贯雁行,把个杭州城里只当了一个经堂,把个杭州城里的善菩萨们只当一班大千徒众。
  却说飞来峰下有一个禅寺,叫做个灵隐寺,就是风魔和尚骂秦桧的去所。灵隐寺里有一个经会,叫做个“碧峰会”。因是飞来峰油澄澄的,就像胡僧眼碧,故此取名为“碧峰会”。当原先大志禅师在这个会上讲《法华经》,晃朗闲雅,绝能清啭,能使听者忘疲失倦。法建禅师在这个会上讲《华严经》,声不外彻,有人倚壁而听,但闻亹亹溜溜,如伏流之吐波。这等一个会场,经过两个这等大禅师,那有个法门不盛演也!后来年深日久,世远人亡,这坛场也冷落了。这等三五十载,到今日也莫非是否极泰来,贞下元起,撞遇这等一个能说能道、善讲善谈的小师父来。却只见东半城的会首,姓迟。名字叫做个迟再,忙忙的望西半城走;西半城的会首,姓巴,名字,叫做个巴所,忙忙的望东半城走。东半城的会首望西半城走,说道:“好去请那位能说能讲、善讲善谈的小师父,到‘碧峰会’上谈经。”西半城的会首望东半城走,说道:“好去请那位能说能道、善讲善谈的小师父,到‘碧峰会’上说典。”果真一请请得这个小师父,到“碧峰会”上敷衍真言,广言善世。
  一日三,三日九;一月三,三月九;一年三,三年九,人人说道:“这等一位大禅师,岂可没个法名?这等一位活菩萨,岂可没个徽号?”迟再说道:“我们做弟子的,怎会敢称他的法名?只好奉上一个徽号。”巴所说道:“这个徽号,也不是等闲奉承得的。”一人传十,十人传百,百人传千,千人传万,同声同口的都说道:“要上这会上的师父尊号。”内中有等看眼色的,说道:“这位师父胡僧碧眼,合就号做个碧眼禅师。”内中又有等信鼻子动的,说道:“这位师父鼻如峰拱,合就号做个鼻峰禅师。”内中又有等山头上住的,说道:“这位师父前日出家净慈寺,在雷峰之下,今日讲经灵隐寺,在飞来峰之下,合就号做个雷峰禅师,合就号做个飞峰禅师。”也有叫碧眼禅师的,也有叫鼻峰禅师的,也有叫雷峰禅师的,也有叫飞峰禅师的,正是个人多口多,口多号多,到底都说的不的确。还是那迟再有个斟酌,还是巴所有个裁剪。那迟再怎么说?那迟再道:“号碧眼的,号鼻峰的,这都是近取诸身,丈六金姿,不是法身,不必近取诸身。号雷峰的,号飞峰的,这都是远取诸物,虽在世间,无有物味,也不必远取诸物。”那巴所道:“既不近取诸身,又不远取诸物,怎么会有个号来?”迟再道:“就在这个‘会’字上生发。”巴所道:“怎么‘会’字上有生发?”迟再道:“我和你这个经会,叫做甚么会?”巴所道:“这经会叫做个‘碧峰会’。”迟再道:“可知哩,这会叫做个‘碧峰会’,这位师父是个会主,我和你们不过是个会中的人,既是会主,就号做个碧峰长老何如?”巴所道:“好个碧峰长老!”一个传十个,十个齐声道:“好个碧峰长老!”十个传百个,百个齐声道:“好个碧峰长老!”百个传千个,千个齐声道:“好个碧峰长老!”千个传万个,万个齐声道:“好个碧峰长老!”因此上传到如今,叫做个碧峰长老。又因他俗姓金,连着金字,叫做个金碧峰长老。这号碧峰长老的时节,长老已自约有二十上,三十下,一嘴的连鬓络腮胡子。净慈寺里的师父,也久已升仙去了,止是长老一身,一个光头,一嘴胡子。这个胡子不是小可的,有诗为证。诗曰:
  堂堂六尺属仙郎,更喜丰髭品字傍。
  风急柳丝飞渡口,雨余苔迹上宫墙。
  龙归古洞螯先醉,凤出丹山尾带狂。
  惟有美髯公第一,满腔忠义越加长。
  却说碧峰长老一嘴连鬓络腮胡子,人人都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毗沙门子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三藐三佛陀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弗把提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泥犁陀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优婆塞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优婆夷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陀罗尼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诸檀越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就是僧纲、僧纪、僧录也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就是茶头、饭头、菜头、火头、净头也都说道:“长老何事削发留须?”人人口口,口口声声,碧峰长老只把他当个对江过,告诉风。
  却不知这个碧峰长老这个削发留须,还是按些甚么经典,还是有些甚么主张,还是到底削发留须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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