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回 饮鸩毒姑妇成疑案 焚鸦片中外起兵端

  却说皇贵妃钮祜禄氏,系侍卫颐龄的女儿,幼时尝随官至苏州,苏州女子,多年慧秀,通行七巧板拼字,作为兰闺清玩,钮祜禄氏随俗演习,后来熟能生巧,发明新制,斫了木片若干方,随字可以拼凑,人人羡她聪明,称她灵敏,且生就第一等姿色,模样与天仙相似,天仙的容色如何?我欲一问作者。艳名慧质,传诵一时。道光时亲选秀女,颐龄便把女儿送入,这样如花似玉的芬容,哪得不中了圣意?当下选入宫中,就沐恩幸。美人承宠,天子多情,立即封为贵人。这钮祜禄氏,本是伶俐得很,侍侧承欢,善窥意旨,道光帝越瞧越爱,越爱越宠,不一年就升为嫔,再一年复升为妃,因她才貌双全,特赐一个“全”字的封号。偏老天亦怜爱佳人,特地下一个龙种,于道光十一年六月初九日,生了一子,取名弈詝,就是后来嗣位的咸丰帝。而且事有凑巧,皇后佟佳氏,竟尔病故,全妃钮祜禄氏,既封为皇贵妃,与皇后只差一级,皇后崩逝,自然由全妃补缺。

  道光十三年,大行皇后百日服满,皇贵妃钮祜禄氏,奉皇太后懿旨,总摄六宫事务,越一年册为皇后,追封皇后父故乾清门二等侍卫,世袭二等男,颐龄为一等承恩侯,谥荣禧,由其孙瑚图哩袭爵,册后典礼,一律照旧。只道光帝心中恰比第一次册后时,尤为欣慰。

  又过一年,皇太后六旬万寿,命礼部恭稽祝典,格外准备。届期这一日,道光帝率王公大臣,诣寿康宫行庆贺礼,皇后钮祜禄氏,亦率六宫妃嫔,诣太后前祝嘏,奉皇太后命,宫廷内外,一概赐宴。

  道光帝素知孝养,见皇太后康健逾恒,倍加喜悦,亲制皇太后六旬寿颁十章。皇后钮祜禄氏,向来冰雪聪明,诗词歌赋,无一不能。这会因御制皇太后寿颂,她也技痒起来,恭和御诗十章,献上太后,道光帝越加快意。

  独这皇太后别寓深衷,当时虽不露声色,后来恰与道光帝闲谈,说起皇后敏慧过人,未免有些惋惜模样。道光帝甚为惊异,细问太后。太后恰道出缘由。略说:“妇女以德为重,德厚乃能载福,若仗着一点材艺,恐非福相。”太后未免迂腐,然也不无见识。这句话,亦不过一时评论,没甚介意,偏偏传到皇后耳中,竟不以为然。她想:“本身已做国母,又生了一个皇子弈詝,虽是排行第四,然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等,统已夭殇,将来欲立太子,总轮着自生的皇儿,皇儿嗣位,自己若是在世,便也挨到太后的位置,难道还算没福么?”为此一念,遂不知不觉的,与太后成了嫌隙。

  胸中有了三分芥蒂,面上总要流露出来;每日遵着宫制,到太后前请安、说长道短的时候,不免含着讥刺。看官!你想太后是个帝母,又是钮祜禄氏的亲姑,岂肯受这恶气?有时当面训斥,有时或责道光帝不善教化。帝后两人,素来恩爱,道光帝得了懿旨,免不得通知皇后。那时皇后越加懊恼,见了皇太后,也越加挺撞。妇人多半固执,观此益信。两宫嫔监,又播弄是非,摇唇鼓舌,无风尚是生浪,况明明婆媳不和呢?

  蹉跎数载,诽语流言,布满宫阃,到道光十九年腊月,皇后偶患寒热,皇太后亲自临视,详问疾苦,颇也殷勤。过了年已是元旦,皇后病已少瘥,起至太后前叩头贺喜。过了二日,太后特派太监,赐皇后一瓶旨酒,皇后谢过了恩,把酒酌饮,很是甘美,竟一饮而尽,到夜间不知怎么竟崩逝了。毕竟红颜薄命。当时宫中传出上谕道:

  皇后正位中宫,先后事朕多年,恭俭柔嘉,壷仪足式,窃冀侍奉慈帏,藉资内佐,遽尔长逝,痛何可言!着派惠亲王绵愉,总管内务府大臣裕诚,礼部尚书奎照,工部尚书廖鸿荃,总理丧仪。钦此。

  相传道光帝遇了后丧,非常痛悼,心中也很自动疑,但因家法森严,不便异论;且素性颇知孝顺,只好隐忍过去,皇太后却去亲奠三次。猫哭老鼠假慈悲。道光帝命皇四子弈詝守着苫块大礼,居侍梓宫。是年冬,封静贵妃博尔济锦氏为皇贵妃,就将皇四子交代了她,命她小心抚字。静贵妃奉了上命,自不敢违,又兼皇后在日,曾蒙皇后另眼相看,至此皇四子年甫十龄,一切俱宜照顾,便提起精神,朝夕抚养。只这位道光帝伉俪情深,时常哀戚,特谥大行皇后为孝全皇后,嗣后不另立中宫,暗报多年情谊。并拟立皇四子为皇太子,这是后话。后人却有宫词记孝全皇后事,其诗列后:

  如意多因少小怜,螘杯鸩毒兆当旋。温成贵宠伤盘水,天语亲褒有孝全。

  丧事才了,忽东南疆吏报称西洋的英吉利国,发兵入寇,为此一场兵祸,遂弄得海氛迭起,贻毒百年。堂堂华夏,竟被外人窥破,把我五千年来的古国,看做一钱不值呢。言之痛心。这英吉利是欧罗巴洲中的岛国,平时政策,专讲通商。本国内的交通,固不必说,他因环国皆水,造起许多商舶,驶出外洋,这边买卖,那边贩运,得了利息,运回本国,遂渐渐富强起来。

  明末清初的时候,欧洲的葡萄牙国、荷兰国、西班牙国、法兰西国、美利坚国,多来中国海面互市,英吉利人,也扬帆载货,随到中国,适值亚洲西南的印度国,为了英人通商,互生嫌隙,两边开仗,印度屡败,英人屡胜,印度没法,竟降顺英国。印度的孟加拉及孟买地方,专产鸦片,英人遂把这物运到中国,昂价兜销。

  这物含有毒质,常人吸了,容易上瘾,起初吸着,精神陡长,气力倍生,就使昼夜干事,也不疲倦;及至吸上了瘾,精神一天乏一天,气力一日少一日,往往骨瘦如柴,变成饿鬼一般,此时欲要不吸,倒又不能。半日不吸这物,眼泪鼻涕,一齐迸出,比死还要难过。因此上瘾的人,只会进步,不会退步,从前明朝晚年,已有此物运入,神宗曾吸上了瘾,呼为福寿膏,晏起晚朝,把国事无心办理。但输入不多,百姓还轮不着吸,到英国得了印度,遍地种植,专销别国,他自己的百姓,不准吸食,单去贻害外人。外洋的国度,晓得此物利害,无人过问,独我中国的愚夫愚妇,把它作常食品,你也吸,我也吸,吸得身子瘦弱,财产精光。既剥我财,又弱我种,英人真是妙算。嘉庆时,英国遣使至京,乞请通商,因不肯行跪拜礼,当即驱逐,通商事毫无头绪,应四十六回。只鸦片竟管进来。道光帝即位,首申鸦片烟禁,洋艘至粤,先由粤东行商,出具所进货船,并无鸦片甘结,方准开舱验货,如有欺隐,查出加等治罪。随又饬海关监督,有无收受鸦片烟重税,应据实奏闻;又申谕海口各关津,严拿夹带鸦片烟;又定失察鸦片罪名。三令五申,也算严厉得很,无如沿海奸民,专为作弊,包揽私贩,仍然不绝。且因清廷申禁,那包卖的窑口,反私受英人贿赂,于中取利,大发其财。自道光初年到了中叶,禁令无岁不有,鸦片烟的输入,无岁不增,每岁漏银约数千万两,于是御史朱成烈,鸿胪寺卿黄爵滋,先后奏请严塞漏卮,培固国脉。道光帝令各省将军督抚,各议章程具奏,当时没有一人不主张严禁。湖广总督林则徐,说得尤为剀切,大略言:“烟不禁绝,国度日贫,百姓日弱,数十年后,不惟饷无可筹,并且兵无可用。”道光帝览奏动容,下旨吸烟贩烟,都要斩绞;并召林则徐入京,面授方略,给钦差大臣关防,令赴广东查办。

  这位林公系福建侯官县人,素性刚直,办事认真,自翰林院庶吉士,历级升官,做到总督,无论何任,他总实心实力的办去,一点没有欺骗。实是难得。此番奉旨赴粤,自然执着雷厉风行的政策,恨不把鸦片烟毒,立刻扫除。两广总督邓廷桢,也是个正直无私的好官,与林则徐相见,性情相似,脾气相投,遂觉得非常莫逆。则徐问起鸦片事件,廷桢答称已奉廷旨,吸烟罪绞,贩烟罪斩,现在已拿得无数烟犯,禁住监中,专待钦使大人发落。则徐道:“徒拿烟犯,也不济事,总要把鸦片趸船,一概除尽,绝他来源,方是一劳永逸呢。”廷桢道:“讲到治本政策,原是要这般办理,但恐洋人不允,奈何?”则徐道:“鸦片趸船,现有多少艘数?”廷桢道:“闻有二十二艘,寄泊零丁洋中。”则徐道:“零丁洋虽是外海,终究与内海相近。他不过是暂时趋避,将来总要把鸦片烟设法贩卖。据兄弟意见,先令在洋趸船,把鸦片悉数缴销,方准开舱买卖。”廷桢闻言,踌躇半晌,方答道:“照这么办,非用兵力不可。”则徐道:“这也何消说得。鄙见先令沿海水师分路扼守,然后与他交涉便了。”两人计议已定,随传令水师提督,派兵扼守港口。林则徐本有节制水师的全权,下了几个劄子,提镇以下,唯唯听命,顿时调集兵船,分布口门内外。

  广东向有十三家洋行,贩运外洋货物,则徐把洋行司事,统同传到,叫他传谕洋商,限三日内尽缴出趸船内的鸦片。各司事领了谕帖,只得转递英商,英商忙禀知英领事义律,义律毫不着急,反到澳门出逛去了。狡猾。各英商观望迁延,你推我诿,只道中国官吏,都是虎头蛇尾,没甚要紧,谁料这个林钦差,言出法随,到三日期满,见英商没有复音,便移咨粤海关监督,封闭各商舶货物,停止贸易;又将洋人雇用的买办,拿捕下狱。此事沿海商船,不止一国,为了英人违禁,把别国也都停止,免不得埋怨英人,英领事义律,无可避匿,勉强来省,入洋馆中,照会中国,愿缴出鸦片烟一千零三十七箱。则徐又把义律来文,持与邓廷桢察阅,廷桢道:“鸦片趸船有二十多艘,哪里止一千多箱。”则徐道:“每艘趸船,约装若干?”廷桢道:“每艘装载,差不多有一千箱。”则徐不禁愤怒起来,便道:“英领事太觉可恶!取了二十分中的一分,想来搪塞,林某不比别人,难道任他戏弄?”遂发陆军千名;围住洋馆,又令水师出发,截住趸船饷道,恁他狡黠万端的义律,到此亦束手无法,愿将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,一概缴出。林则徐遂会同邓廷桢,及粤抚怡良,赴虎门验收。零丁洋内的趸船,计二十二艘,陆续驶至虎门,缴出烟箱,每箱偿茶叶五斤,复传集外洋各商,令他具永不售卖鸦片甘结,如再营私贩卖,人即正法,货船入官。

  则徐遂与邓怡两督抚,联衔入奏。将先后查办鸦片烟情事,据实陈明,并请将鸦片送京销毁。道光帝召集王大臣商酌,王大臣等,多说广东距京甚远,途中恐有偷漏抽换的弊端,不如就粤销毁为便。道光帝准奏,遂传谕道:

  奏悉!所缴鸦片烟土,饬即在虎门外销毁完案,无庸解送来京,俾沿海居民,及在粤夷人,共见共闻,咸知震詟。该大臣等唯当仰体朕意,核实稽查,毋致稍滋弊混!钦此。

  林则徐等奉到此旨,就令在虎门海岸,把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,统共堆积,下令焚毁。这焚毁的法儿,并不是真用一把火,将鸦片一箱一箱的烧掉,他就虎门海岸,凿起两个方塘,直十五丈,横十五丈,前设涵洞,后通水沟,先将食盐投入,引水成滷,再加石灰,使水腾沸,方把鸦片一一投下,烟随灰燃。自然溶化,开了涵洞,令随潮出海,连烟灰都荡灭无踪了。海龙大王,未知爱吸鸦片否?若爱吸这福寿膏,这个机会,很是难得。

  这次焚毁鸦片,沿海居民,统来瞧看,人潮人海,拥挤不堪,内中拍手称快的,倒有一大半;只上了烟瘾的愚夫愚妇,一时没得吸,未免难过;还有运售的洋商,私贩的奸民,心中更加怏怏。英领事义律,因英国商民,无端失此大利,痛恨得了不得。则徐布告各国商人,如愿通商,须具甘结,这甘结内,便是:“此后如夹带鸦片,船货没官,人即正法”数语。别国统愿照约,惟义律不愿,由广州退出,航赴澳门,请则徐至澳门会议。则徐不许,禁绝薪蔬食物入澳,义律挈妻子及流寓英人五十七家,聚居尖沙嘴商船,潜招英国兵船数艘,借名索食,突攻九龙岛。被清参将赖恩爵用炮击沈一艘兵船,义律倒也有些惊慌。葡萄牙浼人出来转圜,愿遵清国新律,惟请削“人即正法”一语。则徐飞奏清廷,道光帝批回奏折云:

  既有此番举动,若再示柔弱,则大不可。朕不虑卿等孟浪,但诫卿等不可畏葸,先威后德,控制之良法也,特此手谕。

  林则徐接此谕后,回绝英领事义律。义律再派兵船,寄泊口外,拦住遵结各船,不准入口。则徐闻报,令水师提督关天培,率领兵船五艘,出洋查办。英船见中国兵船出口,先开炮轰击,天培发炮还应,击坏英船柁楼,死了好几个水手。英船转入官浦,由天培尾追,一阵击退。天培乘胜追至尖沙嘴,把英船逐出老万山外洋。清廷连闻胜仗,王大臣遂多半主战,大理寺卿曾望颜,且请封关禁海,尽停各国贸易。全然不知世事。道光帝令则徐议奏,则徐复陈英国违禁,与他国无与,现只有禁英通商,不便一例峻拒等语。道光帝乃只停英人贸易,谕旨如下:

  英吉利夷人,自议禁烟后,反复无常,若准其通商,殊属不成事体,至区区关税,何足计较。我朝抚绥外国,恩泽极厚,英夷不知感戴,反肆鸱张,我直彼曲,中外咸知。自外生成,尚何足惜?其即将英吉利国贸易停止!钦此。

  中英两国,自此绝交,义律报达英国政府,请速发兵。英国政体,是君主立宪,向设上下两议院,当时即开议院会议,有几个力持正道的人,颇说鸦片贸易,殊不正当,若为此事开战,有损英吉利名誉。英政府因此踌躇三日,怎奈议员宗旨不一,彼此投票解决,主战派多占九票,遂下令印度总督,调集屯兵万五千人,令加至义律统陆军,伯麦统海军,直向中国进发。正是:

  过柔则弱, 过刚必折;

  滚滚海氛, 一发莫遏。

  欲知后来胜负,待小子停一停笔,下回再行录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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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鸩毒一案,千古传疑。不敢信其必有,亦不敢谓其必无。但钮祜禄氏挟才自恃,因宠生骄,姑妇之间,总不免有勃谿之隐,所以暴崩之后,遂生出种种疑议。宫中之疑团未释,而海外之战衅又开。宣宗始终自大,卒至海氛一发,不可收拾。古人有言:“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”刑于之化未端,无怪家邦之多事也。本回前后叙事,截然不同,而从夹缝中窥入隐微,实足互勘对证,宣宗之为君可知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