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冤魂缠绕黄爱玉 刘公私

  镇日长昏饮,非关养性灵。
  眼看人尽醉,何忍独为醒。

话说吏部尚书刘公听了黄爱玉之言,明知是一片巧言掩饰,遂吩咐人等将棺材从杭中抬出坑外。这时候武举张培元来到,见了仵作,把一百两银交与仵作,将话暗暗言明,令仵作方便方便,莫验出伤来为是。仵作接银点头应允。二人正说话间,忽闻大人传仵作验尸。仵作慌忙别了武举,走进尸场,见一旁放着一领芦席,食醋、烧酒、新布、棉花件件齐备。令伙友打开棺盖,把尸搭在席上,脱去尸身上之衣,仵作手执木尺,将尸用酒用醋喷洗擦干净,近前相验,前心后心头顶浑身上下验了一遍,并无伤痕,暗想:“伤痕必在肛门,我既图了贿赂,不可细验。”遂走至刘吏部面前跪倒,口尊:“大人,小人将尸浑身验到,并无伤痕,各样形迹一概未有,大约是病死的。”

刘吏部闻禀,遂站起身形,走到尸身附近,举目观看,见尸身矮小,约三尺七八寸高,四五寸小辫,虱虮纷纷,一脸钉铁麻子。看罢,回头看了看少妇,标致风流、俊俏,暗想:“内中必然因奸谋害本夫,明矣。”遂吩咐仵作重新再验一次,刘公站在一旁,亲眼观看,仵作浑身上下又验了一遍,并无伤痕形迹。刘公心中纳闷,暗想:“若是病死的,为何旋风拦舆,少妇穿红。”心中暗叫自己名子:“刘墉哪,刘墉!今日你可要碰在钉子上了。”无奈,口唤:“蒲黄氏,本部未验出伤痕,是屈了你哩。本部赏你纹银五十两,先给你门前挂红,我走一套文书,与你请旌表,建立牌坊,一扬你守节美名,万古传流,将你丈夫尸身掩埋。作为结案,不知你心下如何?”

黄爱玉闻言,心中欢喜,遂跪爬半步说:“大人恩典,小妇人愿”这一个“愿”字才出口,忽然一阵旋风在黄爱玉身上一绕,这黄爱玉打了一个寒战,立刻双眉直竖,杏眼圆睁,站起身形,金莲跺地,用手指定刘公,高声大骂:“刘罗锅子,耳闻你作官难缠,爱管民间闲事,今日一看你,乃是块老红砖。

奴的丈夫分明是病死的,你非开棺验尸不可,污奴不洁,血口喷人,不能与你善罢干休!”挽了一挽袖口,往上闯欲向刘公拚命,众人役阻拦,拉拉扯扯,不令他近前。这时候武举张培元在远远站立观风,见众人役扯掳黄爱玉,不由得心中动怒生嗔,遂把辫子挽好,脱衣服光着脊背要上前去与刘吏部作对。旁有一老头拦阻,说:“张大老爷你与黄爱玉系亲故吗?”张武举说:“不系亲故。”老头说:“一不亲,二非故,为何管这闲事!这刘罗锅子与别的过路官不同,其性梗直傲上,你若闯上去,我恐你碰一个大钉子,自寻烦恼。依老汉相劝,各扫门前雪,哪管他人瓦上霜。”武举说:“我在这听审,气不过,欲打一个抱不平;既然相劝,我不管此闲事。”遂穿上衣服回家去了。

且说刘公见蒲黄氏放刁,吩咐人役将蒲黄氏带到公馆,饬地方潘三守尸,令知州回衙。刘公上轿去奔公馆不提。

再说这尸场已散,众乡民三一簇,五一伙纷纷谈论验尸之事,有的说:“死的不明。”有的说:“大约是急病死的。”有的说:“这事越闹越大了。”众人正然议论,忽见一人从远处喊嚷而来:“你们众人在此说什么话?打喳喳为何不嚷着说,令我纳闷。”众人闻言,抬头一看,此人肩扛有二斗米,挎着两吊钱,原来是爱打仗、闯是非、半彪子,姓刘名清字昆山。他是上三里堡家给他娘送钱米去的。见他走道东倒西歪,喝的酒太多,众人皆躲避,不敢惹他,一哄而散。内中有一年高之人未跑脱,被彪子刘清一把扯住说:“你们三一堆,五一块打的什么喳喳?为何不嚷着说,令人纳闷!快说,快说。”老头说:“你松手我好说。”彪子刘清遂放开手,老头便将验尸验不出伤来的事说了一遍。彪子刘清闻言不由得气炸了肺,口呼:“老叔,有所不知,这黄爱玉交好张武举,害死本夫蒲贤我刘清知情,偏偏我在北庄多贪了几杯酒,未赶上刘吏部在此验尸,也罢,我前去到公馆投案鸣冤。”言罢,竟要奔公馆去。老头一把将他扯住说:“刘清,你好无道理!你替人家鸣冤受累,撂下六七十岁的老娘在家担惊害怕,又无养廉,俗语说得好:‘能打私盐漕米,不打人命牵连。’你为何欲自投火坑?万一你母闻你替人家去打人命官司,一惊因此而得病,有些好歹,你生不能养,死不能葬,你装的什么好汉尖子?”彪子刘清闻言,遂满面含春,口称:“老叔,小侄多承你老教训。”一拱而别。不一时来在景州西关,那些破落户卖闲的众人见了刘清,这个口呼:“刘贤弟。”那个口称:“刘大哥,这些日未见面,咱们大家得喝一场。”言罢众人进了酒铺去吃酒,这且不提。却说吏部刘公入公馆饮茶吃点心,心中暗想:“旋风拦舆,上坟少妇明露着其中之冤情,为何开棺验不出尸身之伤痕。左思右想不如改变行装前去私访,或可了解个头绪,也未可知。”

想罢遂命刘安、张成提过一个包袱来,打开包裹,刘公戴上道巾,穿上道袍,腰系黄绒丝縧,下垂双穗,足上蹬水袜云鞋,袖吞木鱼,打扮成化缘道士一样,悄悄出了公馆。在城里关外访了多时,并无消息,暗想:“且到三里堡后到蒲家湾探访消息。”想罢问明了路,径向南奔三里堡。刚刚一到三里堡村边,忽然东北上起了乌云,霎然铺满了天,刮来了一阵凉风,随后,下了一场大雨,浑身被淋湿。紧走一阵,进了三里堡庄村,见有一走马门楼,遂走至门前,击动木鱼化缘,惊动内院一位六十余岁年老的妈妈,正摇着纺车纺线,忽闻门外木鱼之声,遂下了炕,顺墙根来至门内,开门一看,原是半老道士化缘。遂说:“道爷,我家昔日是富宦之家,今日贫寒,不能施舍,再改一家去化罢。”刘公说:“女菩萨,贫道不化银钱食物,化一把干柴烤干衣服,我就走路。”老妈妈说:“这有何难,随我进来,往东房内去烘烤。”刘公闻言,跟随在后,老妈妈将大门关闭。刘公问:“女菩萨,为何将大门关闭?”老妈妈说:“道爷有所不知,老身只有一彪性儿子,怕他回家。回家时必然喝个酩酊大醉,恐见了道爷你,他若发烦,必打你一顿拳。”刘公说:“我不烤衣了,你儿回家我可输理。”老妈妈说:“老身既允你烤衣,料无妨碍。我儿回家总得半月二十天,这才走了十多天,料想不能还家。”刘公闻言随着妈妈来至东屋。老妈妈抱了一抱干柴,令他自行烘烤衣服。

刘公将衣服烤得半湿半干之时,忽闻门外啪啪打门之声,老妈妈说:“不好了!吾那彪儿回家来了。”刘公说:“这可怎么好?”老妈妈说:“无妨碍,道爷你就在东屋烤你的衣,莫要响动。我那彪儿回家是送钱米来了,进来将钱米放在北楼,再也不上别的屋里去,至多说上两三句话,连家内尘土也不沾就走去,又上外边耍钱去了。”刘公闻言点了点头,低头不语,只是烘烤衣服。老妈妈言罢,走至街门内问:“是何人拍门?”彪子刘清说:“是不成器的儿回家送钱米来了。”老妈妈闻言,放开街门,彪子刘清晃里晃荡走进大门,老妈妈见彪儿如此光景,咳了一声,说道:“你父在世时作官,你是宦门公子,娇生惯养,你成人不懂治家,就会耍钱,房产地业皆被你输净,到如今家中萧条,过这样艰难日子!”彪子刘清闻言不耐烦地说:“老娘,当初之事不用提他,后悔也是枉然。你老不知道么?对门的黄大姐,俺两交好数年之久,给他打首饰制衣裳,供养他一家子吃穿,哪里尽是耍钱输的?可恼黄大姐他见我未有钱了,撇了我。他又相与西关的武举张培元,他二人热乎了,商量着要害蒲贤,今日果然害死了蒲贤,若提起来,蒲贤真死的冤。你老休埋怨儿,是儿一时之错,你老盼着罢,为儿的慢慢地再挣。”老妈妈拦住他说:“休说他们害蒲贤之事,恐有外人听见,有些不便。”彪子把眼一瞪说:“母亲,不必拦我,有人听去我不怕,恼了我的性子,我替蒲贤前去喊冤报仇,出了我的气,我看小爱玉他把我怎么样?”刘公在东屋听得真切,暗想:“本部不白私访挨淋。”心中暗喜,忽闻彪子大嚷说:“不好了!东屋有了火了!”忙跑到东屋,见一老道烤衣,不由得大怒说:“好一牛鼻子老道,竟敢来在我家撒野。”走近前揪住脖领,举起拳头就要打。老妈妈赶近前忙忙拦阻,喝道:“好一小冤家,还不松手,为娘今年六十三岁了,道爷也有五六十岁,皆因道爷被雨淋湿了道袍,求为娘一把干柴烘衣,你来到家胡言乱语,你若嫌为娘累赘你,不如我一死。”言罢望墙上撞去,彪子说:“不好!”赶近前将母亲抱住,说:“母亲,莫要生气,是儿的错,误会了。你老不知儿的脾气么?又彪、又愣、又卤莽,是儿无礼,恕了儿罢,儿好去给老道爷赔情去。”老妈妈闻言,消了气,彪子转身眼望刘公作揖,陪着笑脸说:“道爷,休要见怪,我刘清谁不知,是个半彪子,作事莽撞,不问青红皂白,就行无理,恕过我罢,请道爷上北楼喝几盅,算我赔情。”刘公说:“我不会吃酒。”

彪子把眼一瞪说:“我请你吃酒,你就得扰我,你不扰我,那可不行。”一手抓住刘公就往北楼上拉,老妈妈一使眼色,口尊:“道爷,我儿请你吃酒是一番好意,你若不领,难讨公道。”

刘公暗想:“不如趁此机会,问明蒲贤这事为要。”遂说道:“素不相识,怎肯搅扰。”彪子说:“那都是闲话。”遂一同上了北楼,彪子把酒壶抄在手中,说:“道爷,你且候一候,这三里堡无有好酒,我进城沽酒去。”言罢,下楼而去,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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