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缺陷留连 葛藤挂碍

语云:

  恶恶恶,真惨虐,若要除之须痛割,倘放松时祸乱作。不是被他磨,定是受他缚,一到缠身摆不脱。所以髋髀施斧凿,软款仁柔用不着。四夷之屏恩不薄,杀戮蚩尤诚圣略。寄语当权应揣度,千里毫厘不可错。

  话说小行者与猪一戒用智赚得钉耙到手,哪管自利和尚死活,竟自驾云回佛化寺来。到得寺中,唐半偈方用午斋,看见猪一戒担着钉耙同小行者欢欢喜喜回来,因问道:“那自利师父倒也忠厚,就肯还你的?”一戒道:“那和尚最不忠厚,见我们说起讨钉耙,他只是一味胡赖。亏师兄算计,变化了进去,方才赚得回来。”就将前事细说一遍。唐半偈听了,叹息道:“如此设心,种那佛田何用!”小行者道:“他佛田虽有,何尝真种?不过借佛田名色骗人布施而已。”唐半偈又叹息道:“佛教本自慈悲,被这些恶僧败坏,竟弄成一个坑人的法门了。此真解不可不速求也。我们事已完,快收拾去吧。”就要起身。众僧看见小行者有此神通,又收了猪一戒,将唐半偈敬如活佛,又苦留了半日。到次早方收拾出门,众僧还要留住等点石来拜谢,唐半偈哪里肯住。小行者将行李结束做一担,叫猪一戒挑了,然后扶唐半偈上马。唐半偈辞了众僧,同两个徒弟欣然向西而去。正是:

  一心知有佛,见佛取真解,

  作速往西去,心忙不敢停。

  唐半偈奉旨取解,菩萨护持,又收伏两个有神通的徒弟同行帮扶,心下无挂碍,放下诸念,安然前进。幸喜一路平安,行有月余,不是山顶观云,就是岭头望月,师徒们毫不觉得辛苦。唐半偈因对小行者说道:“我闻得观世音菩萨曾踏勘长安到灵山,说有十万八千里之遥,若以一日百里算来,也只消三、四个年头便走到了,为何当日玄奘佛师就去了十四年?”小行者道:“闻他一路上妖妖魔魔苦历了八十一难,方才行满,所以耽搁了。”唐半偈道:“我想天下哪所妖魔?不过邪心妄念自生妖魔耳!我与你正性而行,死生听之可也。”小行者道:“师父说得是。”正说不了,只见坦平大路忽裂了一条大缝,陷倒马脚,将唐半偈翻筋斗跌了下来。慌得小行者连忙上前搀了起来,说道:“怎么平地被跌?”猪一戒看见,也放下行李,扯起马脚道:“原来地下有条裂缝,师父怎不看看走!”唐半偈也只道地下有裂缝,不曾留心看得,所以被跌。及自爬起来,抖抖衣服再细看时,地下依旧坦坦平平,哪里有甚裂缝。师徒三人看了俱大惊道:“这真作怪了!”想了一会没处看头,只得又扶唐半偈上马前行。此时,小行者恐防有失,便紧贴着唐半偈的马身而行;行不上一里多路,忽马前又现出一个大坑,连人带马都要跌了下去,幸得小行者手眼快,一把将唐半偈抓住,未曾跌入去。若是跌入去,虽不死也要伤残,又亏马是龙驹,一跃而起,不致损伤。师徒三人忙忙收拾好了,那陷坑又不见了。三人十分惊疑。唐半偈遂不敢上马,因同着小行者、猪一戒步行。

  此时,日已平西,小行者因跳在空中一看,见路左一带林子里有人家,遂落下来与唐半偈说道:“这条路有些古怪,今日天也不早了,这林子里有人家,我们且去借宿了,问个明白,明日再走不迟。”唐半偈道:“徒弟说得有理。”因弯弯曲曲转入林子里来。那林子里果是一村人家。但见:

  三家临水,五舍沿山。临水的杨柳风来门径绿,沿山的松茑云绕户庭幽。有几家驱牧牛羊自成村落,有几家闲驯鸟雀飞啄阶除。小巷里趁日色渔人晒网,大田内乘雨水农父张犁。花深处布帘悬影卖酒人家,石坳中铁斧飞声采薪樵客,谁家豚栅正对鸡栖,何处禽喧不闻犬吠。乳臭小儿鼓腹而肆嬉游;伛偻丈人倚树而谈经济。虽不到上世高风,也要算人间乐地。

  他师徒到得村中,不见寺院,就在一个大庄院门首小行者牵住了马,猪一戒歇下了担。唐半偈下了马,正打帐入去借宿,只见对庄松树下两个老者在那里下象棋。一个老者忽看见他师徒三人在庄前立住,因起身走来问道:“三位师父何事到此?”唐半偈看见,忙回身打个问讯道:“老居士,贫僧稽首了。”那老者慌忙答礼道:“老师父,不象是我近处人。”唐半偈道:“贫僧乃东土大唐天子遣往西天,见活佛拜求真解的。今路过宝方,因天色晚了,又寻不见寺院,欲借贵庄暂宿一宵,明日早行。敢求老居士方便。”那老者听见说是唐朝的,且不答应他肯借宿不肯借宿,先将他身上估了一回,又将马也看看,因说道:“三位不象远来的。”唐半偈道:“实是远来的,为何不象?”那老者道:“既是远来,为何一路来人马并无损伤?”唐半偈道:“一路来跌是跌了两次,幸有小徒护持,不致损伤。贫僧此来虽为借宿,正要问被跌之故。”那老者才笑嘻嘻说道:“既跌过也就是了,请里面去好说。”一面拱唐半偈三人入去,一面又招那下棋的老儿道:“这三位是唐朝来的高僧,也来会会。”那老儿遂欢欢喜喜同唐半偈一齐走进庄来。

  到客堂中各各施礼,分宾主坐下,奉过茶,主位的老者因问道:“三位老师大号?”唐半偈答道:“贫僧法名大颠,蒙唐天子又赐号半偈。”因指着小行者两个道:“这是大顽徒孙小行者,这是二顽徒猪一戒。”随问:“二位老居士高姓大号?”主位的老者答道:“我在下姓葛,贱名叫做葛根。”因指着那个老儿道:“这就是敝亲家,他姓滕,尊讳叫做滕本。我东边这村叫做葛村,往西去二十里那个村叫做滕村。这两村中虽不少有上万人家,却都是葛、滕两姓,并无一个杂姓人家。几遇婚姻,不是滕家嫁与葛家,就是葛家为滕家娶去。所以牵牵缠缠,是是非非,竟成了千古的葛藤了。”唐半偈道:“这等说来,二位老居士俱是世族了。但不知贫僧一路来为何明明坦道忽裂成坑堑,使人遭跌,这是为何?”葛根见问,沉吟不语。滕本道:“唐老师既要西行,少不得要进献大王,就通知他也不妨。”葛根方说道:“只因葛、滕两姓人多了,便生出许多不肖子孙来。他不耕不种,弄得穷了,或是有夫无妻,或是有衣无食,过活不得。也不抱怨自家懒惰,看见人家夫妻完聚,衣食饱暖,他就怨天恨地,只说天道不均,鬼神偏护;若是良善之家偶遭祸患,他便欢欢喜喜以为快意。不期一传两,两传三,这葛、滕两姓倒有一大半俱是此类;又不期这一片葛、滕乖戾之气,竟塞满山川,忽化生出一个妖怪来,神通广大,据住了正西上一座不满山,自称缺陷大王。初起时,人家不知他的威灵,他就显神通将两村人家弄得颠颠倒倒。”唐半偈道:“怎生颠颠倒倒?”葛根道:“若是富贵人家有穿有吃,正好子子孙孙受用,不是弄绝他的后嗣,就是使你身带残疾,安享不得。若是穷苦人家衣食不敷,他偏叫你生上许多儿女,不怕你不累死。夫妻和好的定要将他拆开,弟兄为难的决不使你分拆。后来,知是大王显灵,故合了两村上人家同到山上去拜求,许下了年年月月猪羊赛会的大愿,故如今方得安居;若是哪个违了限期,或是牛羊不丰,他就连人都拿去吃了,故我这两村人家无一个不凛凛信教。若是远方过客不知他的神通,不去供献祈祷,他将好路上弄得七坑八缺,使人一步步跌得头破血出,不怕你不去求他;若遇着不信邪的硬好汉不去求他,他到临了现一个万丈的深坑,将你跌下去,登时长平,叫你永世不得翻身。你道利害不利害!唐老师既要西行,这供献之事也须打点。”唐半偈听了,低头不语。小行者接问道:“若要供献,须得什么东西?”葛根道:“猪羊是不必说了,还有一言,恐怕见怪,不敢在三位面前说。”小行者道:“但说何妨。”葛根道:“那大王最恼的是和尚,故我这葛、滕两村并无一个庵观寺院。”小行者道:“可知那大王为甚恼和尚?”葛根道:“他说和尚往往自家不长进,单会指称佛菩萨说大话骗人。”小行者笑道:“这句话可真么?老葛不要说谎,我明日拿那缺陷大王来,要当面对会哩。”葛根听见小行者叫他老葛,因睁着眼看小行者道:“这位孙师父倒也托熟,我老人家一把年纪,说的是正经话,他却当取笑。那缺陷大王正坐在那里等你去拿哩,怪不得那大王恼和尚会说大话。”小行者又笑道:“据你说,只道我拿他不来?”因对唐半偈道:“师父,既有贤主人相留,你可安心歇下过夜,等我去看看是什么妖怪!若是不打紧,拿将来打杀了,明日好走路,也省得他不住的陷人。”唐半偈道:“去看看固好,须要仔细。”小行者道:“不打紧。”猪一戒道:“我帮师兄去。”小行者道:“不消你去。你须看好师父在家。”滕本听见他师徒们商量要去看看,忍不住插说道:“这位孙小师父想是痴子,此处到不满山足有七、八百里路,怎说看看就来明日好走?”小行者又笑道:“老葛、老滕你二老者乃天下之小老也,晓得什么?”说一声:“我去也!”早已跳在空中不见他踪迹。吓得葛、滕两个老儿面面相觑道:“原来是会飞升的罗汉,我等凡夫俗眼如何认得?”因向唐半偈再三谢罪,忙备盛斋相款不题。

  却说小行者将身略纵一纵,早已看见一座大山当面。细看那山虽然高大,却凸凸凹凹七空八缺。暗想道:“此定是不满山了。”落下云头到山上一看,只见半山中一座庙宇甚是齐整,庙门上题着七个大金字道:“缺陷大王威灵庙”。走进庙去,只见两廊并阶下无数猪羊,俱捆缚在地,大殿上静悄悄不见一人。原来,这些祭献的人家都是早晨结聚了百数十人,方敢到庙中来还愿,就是进庙,也只是在阶下放了猪羊便走,也不敢求见大王之面。此时天已傍晚,故不见人。小行者看了一回不见动静,遂穿出庙后上山来。只见当顶上一块大石,石上坐着一个妖怪,生得虎眼豺口,猛恶异常。旁边围绕着三、五十小妖,将生猪、生羊杀倒了,血淋淋的在那里大嚼。小行者看见大怒,忙向耳中取出金箍捧,大叫一声道:“泼魔,好受用!你只知弄人的缺陷,谁知你今日自家的缺陷到了!”双手举铁棒劈头就打。那妖怪忽抬头,看见小行者来得勇猛,急将手往下一指,只见小行者脚下忽现一个千万丈的大深坑,几乎将小行者跌了下去。亏得小行者灵便,急将身一纵,早已跳在空中,笑骂:“这贼泼魔好跌法,指望陷你孙祖宗哩!你会跌,我会打,不要走,且吃我一棒!”举棒又照头打来。那妖怪见陷他不得,又见一条铁棒打来,只因手中没有兵器,着了急就将身往下一钻,竟钻了进去。许多小怪看见大王钻入地中,他一个个也都钻了入去。小行者提着铁棒没处寻觅入路,因将妖怪坐的那块大石头一棒打得粉碎。大叫着骂道:“泼妖怪!你既要在西方路上做大王,显灵哄骗血食,也须硬着头挨你孙祖宗一两棒,才算好汉,怎么手也不交,就畏刀避剑躲了入去?这等脓包,怎做得妖怪?怎做得大王?再躲了不出来,我一顿棒将你庙宇打翻,看你明日有甚嘴脸见人!”那妖怪伏在地下听见,果然不好意思,只得拿了牛筋藤缠就的两条木鞭,从后山转了出来,大骂道:“你是哪里走来的野和尚?这等大胆!敢在我大王面前放肆。”小行者道:“我不说你也不知,我乃当年大闹天宫孙大圣的后人孙小行者,今保唐师父奉钦命往西天见佛求解。可是野和尚?”妖怪道:“你既奉钦差,是个过路和尚,为何不走你的路,却来我这里寻死?”小行者道:“我佛门慈悲,巴不得举世团圆,你为何以缺陷立教,弄得世人不是鳏寡便是孤独?”妖怪笑道:“你佛教果是异端,不知天道。岂不闻天不满东南,地不满西北。缺陷乃天道当然,我不过替天行道,你怎么怨我?”小行者道:“这也罢了!你怎么弄玄虚跌我师父?”妖怪道:“不但跌你师父,还要吃你师父哩!”小行者听见说“吃师父”三字,满心大怒,举起铁棒就打。那妖怪用双鞭急架相还,在山顶上一场好杀。但见:

  一根铁棒当头打,两柄藤鞭左右遮。铁棒打来云惨惨,木鞭遮去雾腾腾。铁棒重,显小行者威风;藤鞭利,逞泼魔王手段。动地喊声,山川摇撼;漫天杀气,日月无光。和尚恨妖魔妄生缺陷,思斩其首以填平;妖魔怪和尚擅起风波,欲捉其人而抵住。妖自妖,僧自僧,本水火无交,不知有甚冤愆,忽作性命之对头;邪恶正,正恶邪,又相逢狭路,纵无丝毫仇恨,自是死生之敌国。

  小行者与那妖怪战不上一二十合,那妖怪的藤鞭如何架得住铁棒,着了急将身一闪,又钻入地中去了。小行者没处寻人,又骂了一回,妖怪只做不听见。小行者没法,又见天色渐晚,只得踏云回到葛家。

  此时,葛、滕两个老儿尚陪着唐半偈说闲话,忽见小行者从天上落下来,忙起身跪接道:“孙老爷回来了。”小行者忙挽起来,笑说道:“二位老居士何前倨而后恭也!”两老道:“村庄老朽,肉眼凡胎,不知是飞升罗汉,万望恕罪。”小行者道:“贤主人,哪个罪你?”唐半偈因问道:“你看得怎么样了?”小行者道:“不满山上果有一个妖怪,他见了我,将地下一指,忽现出一个大深坑,他指望跌我入去。不期我手脚快,跳在空中举铁棒就打,他急了,遂将身钻入地下去了。被我在山上百般辱骂,他忍气不过,只得拿了两条藤鞭从后山转出来,与我抵敌,战不到十余合,我的棒重,他支架不来,正要拿他,他却乖觉,将身一闪,又钻入地中去了。我又百般辱骂,他只不出来,连我也没法。又见天晚,恐师父记挂,只得且回来说声,明日再算计拿他。”葛、滕两老听说,俱伸舌头道:“我的爷爷,缺陷大王这等凶恶,倒被孙老爷打得躲了不敢出来,真是罗汉!”小行者道:“打,值什么!明日少不得拿住他,与你阖村看看。”唐半偈道:“似他这等钻入地去,却怎生拿他?”小行者道:“吾看此妖怪手段甚低,只是这一钻倒有些费手。”猪一戒道:“会钻地的妖怪本事有限,料不过是狐兔之类,虽然乱钻,定有个巢穴在那里。明日,等我同师兄去寻着他的巢穴,一顿钉耙包管断根。”小行者道:“兄弟这一想甚是有理,纵非狐兔,定是木妖。木能克土,所以见土即钻入去。我想:金能克木,只消与太白金星商量,定有法治他。”葛、滕两老道:“太白金星乃天宫星宿,孙老爷怎么与他商量?”小行者笑道:“天宫乃是我们的娘家,怎么去不得?”两老听了愈加钦敬。

  不一时,天色傍晚,葛根供上晚斋,请他师徒受用。吃完了,小行者走到堂外一看,天上晚日已落,太白已挂西天。因对唐半偈道:“师父请安寝,我趁此良夜去与金星商量商量就来。”唐半偈道:“你自去,我或寝或坐,自有二位老居士相陪,你不须牵挂。”小行者得了师命,一个筋斗云竟闯至西天门外。只见金星正同水星扬光吐彩,羽仪象纬。因上前高叫道:“老太白好华彩耶!”金星看见是小行者,因问道:“闻你已遵祖训,皈依佛教,与唐半偈做徒弟上西天求真解了,为何又有闲工夫到此?”小行者道:“正为与唐长老做徒弟上西天,没闲工夫,所以忙忙急急乘夜到此。”金星道:“为着何事?”小行者道:“向蒙高情劝善,又蒙老祖家教,所以入于佛门远上西天也。只道西天路上好走,不期才出门便有许多兜搭,故特来求教。”金星道:“有甚兜搭?可说与我知道。”小行者道:“待我细说。”正是:

  说明委曲,指田平山。

  不知说些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