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痴公子痴的凶认大姐做小

词云:

千舂万杵捣玄霜,指望成时,快饮琼浆。奈何原未具仙肠,祇合青楼索酒尝。  从来买假是真方,莫嫌李苦,惯代桃僵。忙忙识破野鸳鸯,早已风流乐几场。

   〈一剪梅〉话说袁空因窃听了江蕊珠小姐之名,便起了不良之心,走来哄骗赫公子道:“我今早在县前,遇着一个老儿,是江阁老家的家人江信。因他有田在我县中,叫家人来查纳过的钱粮。我问他近日阁老如何,可曾生了公子。那家人道:‘我家老爷公子到不曾生,却生了一位赛公子的小姐,今年十六岁。’我问他生得如何,却喜得这老儿不藏兴,遂将这小姐取名蕊珠,如何标致,如何有才,这江阁老又如何爱他,又如何择婿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真是:‘说与痴人应解事,不怜人处也怜人。’”

赫公子听了半晌,忽听到说是甚么媚千娇,又说是甚么西子神女,又说是甚么若耶洛浦,早将赫公子说得一如雪狮子向火,酥了半边,不觉大喜道:“我如今被你将江蕊珠小姐一顿形容,不独心荡魂销,祇怕就要害出相思病来了。你快些去与我致意江老伯,说我赫公子爱他的女儿之极,送过礼去,立刻就要成亲了。”袁空听了,大笑道:“原来公子徒然性急,却不在行。一个亲事,岂这等容易?就是一个乡村小人家的儿女,也少不得要央媒说合,下礼求聘,应允成亲。何况公子是公侯之家,他乃太师门第。无论有才,就是无才,也是一个千金小姐,娇养闺中,岂可造次?被他笑公子自大而轻人了。”

赫公子道:“依你便怎么说?”袁空道:“依我看来,这头亲事,公子必须央寻一个贵重的媒人去求,方不失大体。我们祇好从旁赞襄而已。公子再不惜小费,我们转托人在他左近,称扬公子的好处。等江阁老动念,然后以千金为聘,则无不成之理。”公子道:“你也说得是。我如今着人去叫绍兴府知府莫需去说。你再去相机行事,你道好么?”袁空道:“若是知府肯去为媒,自然稳妥。”公子连忙叫人写了一封书,一个名帖,又分付了家人许多言语。

到了次日,家人来到府中,也不等知府升堂,竟将公子的书帖投进。莫知府看了,即着衙役唤进下书人来分付道:“你回去拜上公子,书中之事,我老爷自然奉命而行。江太师台阁小姐,既是淑女,公子侯门贵介,又是才郎,年齿又相当,自然可成。祇不知天缘若何,一有好音,即差人回复公子也。”又赏了来人路费。来人谢赏回家,将知府分付的话说知,公子甚是欢喜不题。

却说这知府是科甲出身,做人极是小心,今见赫公子要他为媒,心下想道:“一个是现任的公侯,一个是林下的宰相。两家结亲,我在其中撮合,也是一件美事。”因拣了一个黄道吉日,穿了吉服,叫衙役打着执事,出城望笔花墅而来。

不一时到了山中村口,连忙下轿,走到江府门前,对门上人说道:“本府有事,要求见太师老爷。今有叩见的手本,乞烦通报。”门上人见了,不敢怠慢,连忙拿了手本进来。

此时江章正坐在避暑亭中,忽见家人拿着一个红手本进来说道:“外面本府莫太爷,要求见老爷,有禀帖在此。”连忙呈上。江章看了,因想道:“我在林下多年,并不与府县官来往,他为何来此?欲不出见,他又是公祖官,祇说我轻他。况且他是科目出身,做官也还清正,不好推辞。”祇得先着人出去报知,然后自己穿了便服,走到阁老厅上,着人请太爷相见。

知府见请,连忙将冠带整一整,遂一步步走上厅来。江章在厅中略举手一拱。莫知府走入厅中,将椅摆在中间,又将衣袖一拂道:“请老太师上坐,容知府叩见。”便要跪将下去,江章连忙扶住说道:“老夫谢事已久,岂敢复蒙老公祖行此过礼,使老夫不安,祇是常礼为妙。”知府再三谦让,祇得常礼相见。傍坐,茶过,叙了许多寒温。江章道:“值此暑天,不知老公祖何事贲临?幸乞见教。”莫知府连忙一揖道:“知府承赫公子见托,故敢趋谒老太师。今赫公子乃赫侯之独子,少年英俊,才堪柱国,谅太师所深知也。今公子年近二十,丝萝无系足之缘,中馈乏苹蘩之托。近闻老太师闺阃藏珠,未登雀选,因欲侍立门墙,以作东床佳婿,故托知府执柯其间,作两姓之欢,结三生之约。一是勋侯贤子,一是鼎鼐名姝,若谐伉俪,洵是一对良缘。不识老太师能允其请否?”江章道:“学生年近衰髦,止遗弱质。祇因他赋性娇痴,老夫妇过于溺爱,择婿一事,未免留心,向来有求者,一无可意之人,往往中止。不意去冬,蜀中双年兄之子念旧,存问于学生。因见他翩翩佳少,才学渊源,遂与此子定姻久矣。今春双年嫂有字,催他乡试,此子已去就试,不久来赘。乞贤太守致意赫公子,别缔良缘可也。”莫知府道:“原来老太师东床有婿,知府失言之罪多多矣,望老太师海涵。”连忙一恭请罪。江章笑道:“不知何妨,祇是有劳贵步,心实不安。”说罢,莫知府打躬作别。江章送到阶前,一揖道:“恕不远送了。”莫知府退出,上轿回府,连夜将江阁老之言,写成书启,差人回复赫公子去了。

差人来见公子,将书呈上。公子祇说是一个喜信,遂连忙拆开一看,却见上面说的,是江章已与双生有约,乞公子别择贤门可也。公子看完,勃然大怒,因骂道:“这老匹夫,怎么这样颠倒!我一个勋侯之子,与你这退时的阁老结亲,谁贵谁荣?你既自己退时,就该要攀高附势,方可安享悠久。怎么反去结识死过的侍郎之子,岂非失时的偏寻倒运了?他这些说话,无非是看我们武侯人家不在眼内,故此推辞。”

众帮闲见赫公子恼怒不息,便一齐劝解。袁空因上前说道:“公子不须发怒,从来亲事,再没个一气说成的。也要三回五转,托媒人不惜面皮,花言巧语去说,方能成就。我方纔细细想来,江阁老虽然退伍,却不比得削职之人。况且这个知府,虽然是他公祖官,然见他阁下,必是循规蹈矩,情意未必孚洽。情意既不孚洽,则自不敢为公子十分尽言。听见江阁老说声不允,他就不敢开口,便来回复公子,岂不他的人情就完了。如今公子若看得这头亲事不十分在念,便丢开不必提了。若公子果然真心想念,要得这个美貌佳人,公子也借不得小费,我们也辞不得辛苦。今日不成,明日再去苦求,务必玉成,完了公子这心愿。公子意下如何?”

赫公子听了大喜道:“你们晓得我往日的心性,顺我者千金不吝,逆我者半文不与。不瞒你说,我这些时,被你们说出江小姐的许多妙处,不知怎么样,就动了虚火,日间好生难过,连夜里俱梦着与小姐成亲。你若果然肯为我出力,撮合成了,我日后感念你不小。况且美人难得,银钱一如粪土。你要该用之处,祇管来取,我公子决不吝惜。”袁空笑说道:“公子既然真心,前日所许的元宝,先拿些出来,分派众人,我就好使他们上心去做事。”公子听了,连忙入内,走进库房,两手拿着两个元宝出来,都掷在地下道:“你们分去,祇要快些上心做事。”袁空与众帮闲连忙拾起来,说道:“就去,就去!”遂拿着元宝,别了公子出来。众人俱欢天喜地。袁空道:“你们且莫空欢喜,若要得这注大财,以后凡事须要听我主张,方纔妥帖。”众人道:“这个自然,悉听老兄差遣。”袁空道:“我们今日得了银子,也是喜事,可同到酒店中去吃三杯,大家商量行事。”众人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遂走入城中,拣一个幽静的酒馆,大家坐下。不一时酒来,大家同饮。袁空说道:“我方纔细想,为今之计,我明日到他近处,细细访问一番。若果然有人定去,就不必说了﹔若是无人,我回来叫公子再寻托有势力的大头脑去求,祇怕江阁老也辞不得他。”众人道:“老兄之言,无不切当。”

不一时酒吃完,遂同到银铺中,要将银分开。众人道:“我们安享而得,祇对半分开,你得了一个,这一个,我们同分吧。”袁空推逊了几句,也就笑纳了,遂各自走开不题。

却说这蕊珠小姐,自从双星别后,心中虽是想念,幸喜有了父母的成约,也便安心守候。不期这日,听见本府莫太爷受了赫公子之托,特来做媒,因暗想道:“幸喜我与双星订约,又亏父母亲口许了,不然今日怎处?”便欢欢喜喜,在闺中做诗看书不题。

正是:  一家女儿百家求,一个求成各罢休。
  谁料不成施毒意,巧将鸦鸟作雎鸠。却说袁空果然悄悄走到江家门上,恰好江信在楼下坐着,袁空连忙上前拱手道:“老官儿,可还认得我么?”江信见了,一时想不起来,道:“不知在何处会过,到有些面善。”袁空笑道:“你前日在我县中相遇,你就忘了。”江信想了半日道:“可是在石狮子前相见的这位相公么?”袁空笑道:“正是。”江信道:“相公来此何干?”袁空道:“我有一个相知在此,不期遇他不着,顺便来看看你。”江信道:“相公走得辛苦了,可在此坐坐,我拿茶出来。”袁空道:“茶到不消,你这里可有个酒店么?我走得力乏了,要些接力。”江信道:“前面小桥边亭子上就是个酒店,我做主人请相公罢。”袁空道:“岂有此理?我初到这里不熟,烦老兄一陪。”原来这江信是个酒徒,听见吃酒,就有个邀客陪主之意,今见袁空肯请他,便不胜欢喜道:“既是相公不喜吃冷静杯,小老儿祇得要奉陪了。”

于是二人离了门前,走入酒店,两人对酌而饮。江信吃了半日,渐有醉意,因停杯问道:“我这人真是懵懂,吃着酒,连相公姓名也不曾请教过。”袁空笑道:“我是上虞县袁空。”

二人又吃了半晌,袁空便问道:“你家老爷近日如何?”江信道:“我家老爷,在家无非赏花赏月,山水陶情而已。”袁空道:“前日,我闻得赫公子央你府中太爷为媒,求聘你家小姐,这事有的么?”江信道:“有的,有的。但他来的迟了,我家小姐已许人了。”袁空吃惊问道:“我前日在县前会你,你说老爷择婿谨慎,小姐未曾许人。为何隔不多时,就许人了?”江信道:“我也一向不晓得,就是前日太爷来时,见我家老爷回了,我想这侯伯之家结亲,也是兴头体面之事,为何回了?我家妈妈说道:‘你还不知道,今年春天,老爷夫人当面亲口许了双公子,今年冬天就来做亲了。’我方纔晓得小姐是有人家的了。”

袁空道:“这双公子,为何你家老爷就肯将小姐许他?”江信使将双公子少年多才,是小时就继名与老爷为子的,又细细说了一番,他是兄妹成亲的了。袁空听了,心下冷了一半。坐不得一会儿,还了酒钱起身。江信道:“今日相扰,改日我做东吧。”袁空别过,一路寻思道:“我在公子面前,夸了许多嘴,祇说江阁老是推辞说谎,谁知果有了女婿。我如今怎好去见公子?倘或发作起来,说我无用,就要将银子退还他了。”遂一路闷闷不快,祇得先到家中。妻子穆氏与女儿接着,穆氏问道:“你去江阁老家做媒,事情如何了?”袁空祇是摇头,细细说了一遍,道:“我如今不便就去回复公子,且躲两日,打点些说话。再去见他方好。”

这一夜,袁空同着妻子睡到半夜,因想着这件事,便翻来覆去,因对穆氏说道:“我如今现拿着白晃晃的一个元宝,在家放着,如今怎舍得轻轻送出?我如今祇得要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到也是件奇事。况众帮闲俱是得过银子的,自然要出力帮我,你道如何?”穆氏听了,也自欢喜道:“祇要做得隐秀,也是妙事。”

袁空再三忖度,见天色已明,随即起来,吃些点心出门。寻见这几个分过银子的帮闲,细细说知道:“江家事,万难成,今日祇得要将原银退还公子了。”众人见说,俱哑口不言。袁空道:“你们不言不语,想是前日的银子用去了么?”众人祇得说道:“不瞒袁兄说,我们的事,你俱晓得的。又不会营运,无非日日祇靠着公子,赚些落些,回去养妻子。前日这些些,拿到家中,不是籴米,就是讨当,并还店帐去了。你如今来要,一时如何有得拿出来?”

袁空听了着急道:“怎么你们这样穷?一个银子到手,就完得这样快!我的尚原封不动在那里。如今叫我怎样去回公子?倘然公子追起原银,岂不带累我受气?受气还是小事,难道你们又赖得他的?祇怕明日送官送府追比,事也是有的。你们前日不听见公子说的,逆他者分文不与。我若今日做成了达亲事,再要他拿出几个来,他也是欢喜的。如今叫我怎么好?”众人俱不做声,祇有一个说道:“这宗银子,公子便杀我们也无用,祇好寻别件事补他罢了。再不然,我们众人轮流打听,有好的来说,难道祇有江小姐,是公子中意的?”

袁空道:“你们也不晓得公子的心事。我前日在他面前,说得十分美貌,故他专心要娶,别人决不中意。我如今细想了一个妙法,惟有将计就计,瞒他方妙。祇要你们大家尽心尽力,若是做成,不但前银不还,后来还要受用不了,还可分些你们用用。你们可肯么?”众人听了大喜,道:“此乃绝美之事,不还前银,且得后利,何乐而不为?你有甚妙法?快些说来,好去行事。”袁空道:“江家亲事再不必提了。况且他是个相府堂堂阁老,我与你一介之人,岂可近得正人君子?祇好在这些豪华公子处,胁肩献笑,甘作下流,鬼混而已。如今江小姐已被双星聘去,万无挽回之处。若要一径对公子说去,不但追银,还讨得许多不快活。将来你我的衣食饭碗还要弄脱。如今惟有瞒他一法,骗他一场,落些银子,大家去快活罢了。”众人道:“若是瞒得他过,骗得他倒,可知好哩。但那里去寻这江小姐嫁他?”

袁空道:“我如今若在婊子中捡选美貌,假充江小姐嫁去成亲,后来毕竟不妥。况且不是原物,就要被他看破。若是弄了他聘礼,瞒着人悄悄买个女子,充着嫁去,自然一时难辨真假,到也罢了。祇是这一宗富贵,白白总承了别人,甚是可惜。我想起来,不如你们那家有令爱的,假充嫁去,岂不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件妙事。”众人听了道:“计策虽好,祇是我们的女儿,大的大,小的小,就是不大不小,也是拿不出的人物,怎好假充?这个富贵,祇好让别人罢了。”袁空道:“这就可惜了。”

内中一个说道:“我们虽然没有,袁兄你是有的,何不就借重令爱吧。”袁空道:“我这女儿,虽然有三分颜色,今年十七岁了,我一向要替他寻个好丈夫,养我过日子的。我如今也祇得没奈何,要行此计了。”众人见袁空肯将女儿去搪塞赫公子,俱欢喜道:“若得令爱嫁了他,我们后来走动,也有内助之人了。祇不知明日怎样个嫁法,也要他看不破方好。”袁空道:“如今这件事,我因你们银子俱花费了,叫我一时设法,故行此苦肉计。如今我去见公子,祇说是江阁老应承,你们在公子面前,多索聘金,我也不愿多得,也照前日均分,大家得些何如?”众人听了,俱大喜道:“若是如此,袁兄是扶持我们赚钱了。”袁空道:“一个弟兄相与,那里论得?”众人又问道:“日后嫁娶,又如何计较?”袁空道:“我如今也打点在此。”因附耳说道:“以后祇消如此这般。”众人听了大喜。袁空别过,自去见赫公子。祇因这一去,有分教:假假承当,真真错认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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